于是继之又有竹林七贤之产生,此所谓竹林七贤,均属浪漫诗人。如刘伶者,能饮酒累月而不醉,尝乘鹿车,携一壶酒,使人荷锸而随之,曰:死便埋我。当时人民不以为忤,且称之为智达。那时所有文人,流风所披,或则极端粗野,或则极端荒淫,或则极端超俗。似另一大诗人阮咸,尝与婢女私通,一日方诣友人处宴饮,宾客满座,其妻即于此时伺隙遣此婢女去,咸闻之,索骑追踪,载与俱归,不避宾客,可谓放诞。而当时受社会欢迎的乃即是这般人。人民之欢迎他们,犹如小乌龟欢迎大乌龟之厚甲壳。
这里我们好像已经指明了政治弊病之祸,因而明了无可无不可之消极态度之由来,此冷淡之消极态度亦即受尽现代列强冷嘲热讽之“中国人无组织”之由来。这样看来,医治此种弊病的对症良药,很为简单,只要给人民的公民权利以法律之保障,可是从未有人能见及此。没有人巴望它,也没有人诚意热切地需要它。
四 老猾俏皮
不妨随便谈谈,中国人最富刺激性的品性是什么?一时找不出适当的名词,不如称之为“老猾俏皮”。这是向西方人难以导传而最奥妙无穷的一种特性,因为它直接导源于根本不同于西方的人生哲学。倘把俏皮的人生观来与西方人的文明机构来作一比较,则西方的文明就显见十分粗率而未臻成熟。做一个譬方,假设一个九月的清晨,秋风倒有一些劲峭的样儿,有一位年轻小伙子,兴冲冲的跑到他的祖父那儿,一把拖着他,硬要他一同去洗海水浴,那老人家不高兴,拒绝了他的请求,那时那少年端的一气非同小可,忍不住露出诧怪的怒容,至于那老年人则仅仅愉悦地微笑一下,这一笑便是俏皮的笑。不过谁也不能说二者之间谁是对的。这一切少年性情的匆促与不安定,将招致怎样的结果呢?而一切兴奋、自信、掠夺、战争、激烈的国家主义,又将招致怎样的结果呢?一切又都是为了什么呢?对这些问题一一加以解答,也是枉费心机;强制一方面接受其他一方面的意见,也是同样徒然,因为这一切的一切,都是年龄上的问题。
俏皮者是一个人经历了许多人生的况味,变为实利的、冷淡的、腐败的行为。就其长处而言,俏皮人给你圆滑而和悦的脾气,这就是使许多老头儿能诱惑小姑娘的爱苗而嫁给他们的秘密。假使人生值得甚么,那就是拿和气慈祥教了人们以一大教训。中国人之思想已体会了此中三昧,并非由于发觉了宗教上的善义,而是得自深奥广博的观察与人生无限之变迁。这个狡猾的哲学观念可由下面唐代二位诗僧的对话见其典型:
一日,寒山谓拾得:“今有人侮我,辱我,慢我,冷笑笑我,藐视目我,毁我伤我,嫌恶恨我,诈谲欺我,则奈何?”拾得曰:“子但忍受之,依他,让他,敬他,避他,苦苦耐他,装聋作哑,漠然置他。冷眼观之,看他如何结局。”
此种老子的精神,以种种形式,时时流露于吾国的文词、诗、俗语中;欲举例子,俯拾即是:如“三十六着,走为上着”,“乖人不吃眼前亏”,“退一步着想”,“负一子而胜全局”,都是出于同一根源的态度。此等应付人生之态度,渗透了中国思想的整个机构,人生于是充满了“再三思维”,充满了“三十六着”;顽梗的素质渐次消磨,遂达到了真实的圆熟境地,这是中国文化的特征。
就其弊病而言,俏皮——它是中国最高的智慧——限遏了思想和行动的活跃性,它捶碎了一切革新的愿望,它讥诮人类底一切努力,认为是枉费心机,使中国人失却思维与行动之能力。它用一种神妙的方法减弱一切人类的活动至仅敷充饥及其他维持生物的必需之程度。孟子是一大俏皮家,因为他宣称人类最大愿望为饮食和女人,所谓食色性也。已故大总统黎元洪也是一位大俏皮家,因为他能深切体会中国政治格言而提出了和解党争的原则。却说是“有饭大家吃”,黎总统是一位凶刻的实体论者而不自知。可是他所说的,比较他所知道的来得聪明,因为他直捷说出了中国现代史上的经济背景。拿经济的眼光来解释历史,在中国由来已久,亦犹如左拉(Enile Zola)学派之拿生物学来解释人生。在左拉,这是智识的嗜好,而在中国是民族的自觉。实体论者之于中国,非学而能,乃生而能者。黎元洪从未以脑动作研究专家著称,但是他因为是中国人,知道一切政治问题无非是饭碗问题;因为是个中国人,他给中国政治下了一精深的解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