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记萧伯纳抵沪副题为编者所加。
我向不善欢迎要人,站码头,踱月台一类的事。这回却为事势所迫,被人挤到欢迎萧伯纳的前线,而且前线就是埋葬多少情郎痴女的黄浦江畔。在不得已沉⒔畔二小时的会见,我觉得世上的水实在很多,到现在想起萧翁就会有水乎水乎之感。我们孔子也早有“美哉水!”的感慨。我知道上海电政司长、外交部驻沪交际科员,甚至上海市长、南京部长等,都要笑我少见多怪。……
时为正午,在孙夫人客厅。萧翁正坐在靠炉大椅上,眼光时看炉上的火,态度极舒闲,精神也矍烁。大凡英国人坐在炉边时,就会如在家居的闲适,这就是萧翁此时的神态。他一对浅蓝的目光,反映着那高颡中所隐藏怪诞神奇的思想。蔡先生与孙夫人都在座。但是还有几位客人未到,所以我们随便闲谈。我们谈起萧翁的二位作传者。我说赫理斯比亨德生文章好。
“文章好,是的。”萧氏回答。“但是赫理斯这个人真没办法。他穷极了,所以要写一本耶稣的传。书店老板不要,教他写一本萧伯纳的传。这是他作传的原因。但是他不知我的生平。他把事实都记错了。刚要脱稿时,他不幸逝世,将手稿托我出版。我足足费了三个月光阴编订纠正及增补书中所述的事实,但是赫氏的意见,我只好让他存在。”
“赫理斯说他原要写耶稣的传,但是据说下笔时情感太冲动了,所以写不下去。”我勉强凑上说。
“是的。赫理斯遇见与狂浪的人在座,他便大谈起耶稣人格之崇高,但是与安立干教牧师同席时,他又大放厥词——一如同巴黎最淫荡的神女交谈一般……他死时,只是留给他的妻两袖的清风。”
“我希望他的妻子现在可以拿到这本书的版税吧?”自己想不出什么妙论可发挥。
“自然的。可笑的是,有些我的朋友写信给我,对书中许多奚落我的话提出抗议,说赫理斯不应该说这些话,而我却很希望他发表。其实这九段话是我自己写的。”
萧氏讲话之时,浅蓝的眼睛时时闪烁,宛如怕太阳光一样,使人觉得他是神经锐敏的人,有时似有怕羞的神情。最特别的,就是他如有所思时,额头一皱,双眉倒竖起来,有一种特别超逸的神气,这就是萧伯纳的讽刺画中常看见的有名的眉梢。
我看这位身材纤瘦的爱尔兰文豪,想到他纵横古今语出惊人的议论,使读其书的人,必生畏心,以为此老不可轻犯。然而一见其为人,又是朴质无华的文人本色,也是很近人情守礼法的先生。因此我想起他素来以真话为笑话的名言。常人每以萧氏的幽默,出于怪诞炫奇,却不知这滑稽只是不肯放诞,不肯盲从,而在于揭穿空想,接近人情,撇开俗套,说老实话而已。不过要近人情说老实话就非有极大的勇气不可。谁敢奉行耶教十诫中勿撒诳的诫条,老实说婚姻是怎么一回事,恋爱是怎么一回事,中国政府,长期抵抗,高等教育,读书涵养是怎么一回事,便非被社会认为狂悖不可。这是萧伯纳被人认为怪诞的缘由。
在席上,萧氏谈到素食、中国家庭制度、大战、英国大学的教授戏剧、中国茶及博士登茶等问题。他只是在他学用筷子夹物之时,随便扯谈,的当自在,诙谐俳谑,然而在我们听来,真如看天女散花,目不暇顾。
萧氏说英国大学的教授戏剧,只教人莎士比亚剧文的笺注出处,某语出于某典,某人生于何时。学生预备功课时,也尽力强记这琐碎的笺注,以应课堂上的考问,却未曾把本文一气读完,而得其神趣。结果这些学生一听见莎士比亚的名字就头痛,终身不敢翻开莎士比亚的剧本。
他又说在大战时,英国士兵与德国士兵倒没有恶感。“英国人与德国人从来不吵嘴,他们相见于疆场,只是拿起刺刀,你不杀死我,我便杀死你完事。但是英国人却痛恨法国人。法国人又痛恨美国人。到了欧战将终的时候,这联军的恶感已达到极点。”
“我们以前常讲战士的英勇。但是欧战以来,英勇已成历史上过去的事实。大战中没有人说他自己的勇气,只有说他的恐惧。现代战争的残酷凶狠,已到极点,凡头脑清楚而稍自爱的人都非屁滚尿流不可。
“我曾经听见一般尚战论者,大谈战争有益于人类的品性,鼓励牺牲,英勇,大无畏精神,就对这些人提出一种消灭战争方法。我提议我们在每年秋操时候废除阅兵典礼,因为这阅兵是不杀人的,所以不会提高人类的品性。应该叫那些尚战论者自己到野外去,真枪实弹去互相厮杀。如此可以满足他们食人的野性。”
餐后大家到花园中。那时清淡的阳光射在萧翁的白发苍髯,萧氏人又高伟,有一种庄严的美丽。这几天是连日微雨,所以我们想萧氏对于上海的印象未免太好,上海的云天太便宜了。
“萧先生,你福气真大,可以在上海看见太阳。”有一人说。
“不,这是太阳的福气,可以在上海看见萧伯纳。”这位机智的爱尔兰人回答。
我想到穆罕默德的名言:“穆罕默德不去就山,让山来就穆罕默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