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曾为文(即《谈理想教育》)主张一个学生的学问好坏,与注册部毫无关系。学问怎样坏,注册部也无方法断定他是不及格;学问怎样好,注册部也无法断定他是学成毕业。至于心理学七十八分,英国历史六十三分,更加是想不出什么意义。有人认为这是疯狂。现在也不必去管他。但记得志摩这样说过:他在美国 Clark大学跟人家夹书包,上课室,听演讲,规规矩矩念了几年,肚子里还是个闷葫芦,直到了他到剑桥,同朋友吸烟谈学,混一年半载,书才算读“通”了。试问书读“通也未”,注册部有权过问,有方法衡量吗?须知大学之所以非有注册部不可,是因为大家要向大学拿文凭,大学为保全招牌信用起见,不得不将一人之心理学定为七十八分,英国历史定为六十三分。然而六十三分七十八分为一事,读书通不通,又是一事。结果,把一班良莠不齐的人,放在一堂,由先生指定星期四,九时心理学念到第二百八十六页第十三行,十时法文念到第七十六页第八行,迟钝者固然赶得喘气,聪明者也只好踏步走。牺牲了高材生以就下愚,这是通常大学教育最冤枉的一件事。牛津大学态度不同,庸才求学,牛津也送他一张文凭,贤才求学,牛津也送他一张文凭(其中要“及格学位”pass degree或是要“优等学位”honours degree都各听其便),不过不叫贤才去等庸才踏步走,使他有尽量发挥的机会。李格有一段精彩的话说:
我所以仰慕牛津的重要理由,就是这个地方,还未受了一种衡量“成绩”的风气,未沾染上驰骛于看得见,可以示人的“能率”的热狂。牛津大学整个制度,是叫贤才占便宜,而让凡庸愚钝者自己去胡闹。对于愚钝的学生,经过相当时期,牛津大学也给一个学位,这个学位的意义,不过表明他吸过牛津的空气而未坐狱。社会对于多数的学生也只能期望如此而已。但是对于有天才的学生,牛津却给他很好的机会。也无须踏着步等待最后的一只跛足羊跳过篱笆,他无须等待别人,他可以随意所之,向前发展,不受牵制。如果他有超凡的才调,他的导师对他特别注意,就向他一直冒烟,冒到他的天才出火。
(五)
我在牛津看见一位很美丽的红衣女子。这女子据我看来是天下第一美人。也许是因为那天下午天气太好,也许是因为我自己精神太兴奋所致,也许是因为牛津的屁也香的缘故。我们的论断都是受情感作用的。但是身居其境,确有如此感觉,虽明知主观作用,也无可如何。
牛津向来是不收女生的。不知是不是海禁既开,受了中国的影响,听说中国已经男女同学,自觉惭愧,急起直追,所以于最近也居然许女生入学了。但是仍然没有实行男女同学的勇气,女子另外立学院,替她们安排,夜里到了几点,大门仍旧关起来。牛津女子学院共有四个,为什么四个,也找不出理由。记得一个叫做圣柔利,一个叫做玛加列。因为我有三个女孩,所以也特别参观一下。红衣女郎说她们生活很好,规矩也不太严也不太宽,总之就是合乎英国绅士中庸之道。但是言词之中,每每羡慕男生宿舍比她们好,机会比她们好。男生所住的是摩得伦僧院,她们只能住新式的洋房。她说剑桥的女生比她们自由,因为剑桥的女生还是自居化外,不能拿文凭,无论怎样勤读,剑桥总是不算她们是大学中人。因此剑桥大学也不得不让她们自由了。我看玛加利学院的楼舍比不上圣玛利亚(中国),圣柔利的楼舍也比不上中西女塾(中国)。但是我仍不准备把女孩送入玛利或中西。
(六)
我曾在一个学院(耶稣学院)吃过饭。饭厅饭桌,还是沿用中世纪僧院的形式。上头坐着本院教员。下头学生围着一条长桌,坐在长条板凳。墙壁上挂着也不知是十七世纪或十八世纪的油画,画中人物都是本院出色的人物。他们的眼睛下看这些学子,好像在保佑他们,同时在勖励他们上进,无愧为耶稣学院的学生。吃饭时也许有许多传统的规矩,譬如不许提到女人名字,是不是僧院的遗风,就无从考证了。听说有学生席上偶然提维多利亚及伊利沙伯女王的名字,也照例受罚了。席后照例传饮“爱之杯”,这就是中世纪僧院之遗风无疑。“爱之杯”是一大杯,盛一种薄酒,传饮之时,也有许多规矩,犯了也要受罚。听说古时礼节,凡举杯饮酒之人,其在右之人必须起立。这起立是有重大意义的,是要保护饮酒之人,提防在他举杯之际,有人从他背后砍他脑袋。其用意与西人握手,表示并无执剑,免冠(古时免盔之变相表示)表示并不敌视你之意相同。但是到底杯只有一个,大家传饮,唾沫留在杯口是不能免的事,因为我是客,他们不叫我饮,我也甚觉快乐。于是我又感觉牛津之卫生,也远不如暨南、复旦。但是如果我有儿子,仍旧不准备送入复旦或暨南。
综括以上,使我得一种感觉。英人之重传统远在华人之上。这也许是英国所以为伟大,也就是牛津之所以伟大缘故。牛津太不会迎合世界潮流了。因为他不迎合潮流,所以五百年间,相沿而下,仍旧能保全他的个性,在极不合理之状态中,仍然不失其为一国最高的学府,一个思想之中心,所以“牛津学生走路宛如天地间惟我独尊”,这种精神求之于中国,惟有康有为、辜鸿铭二人而已。革命的人革命,反革命的人反革命,大家不要投机,观察风势,中国自会进步起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