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尼罗河上的春天

  秀子轻轻地咳嗽了一声,低声地说:“有过这类想法的知识分子恐怕不少,应该说连我们都包括在内——至少有我自己!驹井老先生,在听到一位非洲代表发言以后,很沉痛地对我说过:‘我们日本的知识分子,从明治维新起,一直眼望着西方,倾倒于西方文明,不用说非洲人,连亚洲人也看不上眼。’我们从来也不懂得知识分子应该和人民站在一起……没想到当我们全国的人民——包括知识分子在内,受到美帝国主义分子欺凌的时候,向我们伸出热情支持之手的,却是……却是我们一向所没有想起的亚洲和非洲的人民!”

  和子又惊奇又高兴地望着秀子,又回过头来望着我,从她的眼光中,我记起和子曾对我说过,秀子是一个很羞怯很沉静的女子,从她嘴里不太容易听到什么兴奋激昂的话的。秀子动了感情了!

  我笑说:“东京会议对我们每一个人都是鼓舞,都是教育。我听到不少的非洲的作家在称赞这个成功的会议,他们对于日本作家们的努力,都有很深的感谢和敬意。他们也知道,在这次开罗会议上,日本作家们仍会举着东京会议的旗帜,奋勇前进的。”

  和子高兴而又深思地说:“亚非作家会议,的确把日本作家围抱在反帝反殖民主义的、团结温暖的大家庭里……”

  秀子没有听见我们的话,只出神地用手摩抚着膝上的和服的边缘,似乎要把它压得更平贴一点,一面说:“还有昨天那位喀麦隆代表所说的,‘在帝国主义制度正在倒塌之中的今天,在帝国主义的恶魔正在血泊里挣扎颤抖的今天,还有哪一位作家,仍在接受“为艺术而艺术”和“文学和政治应该分家”的理论的话,这个作家就是杀害我们人民和我们文学的同谋犯!’这些话像隆隆的雷声一样,听得我耳也热了,心也跳了,在座位上简直坐不住,我想……我想跑出去……”

  她抬起晕红的脸,热情激动的目光,扫过我们的脸上,和子和我一时都静默下来,只倾听这股冲破岩石的涌泉,让它奔流下去。

  秀子急急地接着说,“我算是开了心窍,眼睛也明亮了。谁说亚非作家会议是个政治会议?谁说亚非作家会议上的发言都是政治的鼓动和宣传?从我看来都是一篇篇最好的文学,都是从亿万人民心中倾吐出来的。”

  床边的电话铃响了,把我们从沸腾的情绪中唤醒过来,秀子又像羞涩又像道歉地微微地吁了一口气,从掩襟里拿出一块边上绣着红花的小手绢,轻轻地擦着鬓角上的汗珠。我连忙走到电话机前面去。

  我把电话筒递给和子,说,“是你的。”

  和子笑着向电话筒里说了几句日本话,便把电话筒放下了。“他们说我们一到了你这里,就不想回来了!我们和朝鲜代表团座谈的时间到了,他们在等着我们一同出发呢!”

  秀子也站了起来。她们两个忙着从我床上拿起散放着的腰带,彼此帮忙着紧紧地扎起。

  秀子的腰带是金色的,正配着她那件深紫色洒白花的和服。和子的腰带是银色的,衬上她的淡青色画着深蓝花的衣服,也显得十分俏丽。当她们在穿衣镜前徘徊瞻顾的时候,床侧的一盏电灯显然的不够亮了,我走过去把那层厚厚的帘幕拉过一边去。

  一天的光明,倾泻到屋里来,她们突然看见自己镜中绚烂的影子,吃了一惊似的,回过头来,在我点头招呼之下,含笑地走到门边,和我并肩站着……

  远远的比金字塔还高的开罗塔,像细瓷烧成似的,玲珑剔透地亭亭玉立在金色的光雾之中;尼罗河水闪着万点银光,欢畅地横流着过去;河的两岸,几座高楼尖顶的长杆上,面面旗帜都展开着,哗哗地飘向西方,遍地的东风吹起了!

  秀子紧紧地捏着我的手,看着我微笑说:“你记得去年我们在京都琵琶湖船上的谈话吧,那一天,东风吹得多紧?一年又过去了……无论在亚洲、在非洲,我都感到春天一年比一年美好,也觉得自己一年比一年年轻……”

  和子抱着秀子的肩头,笑说:“好一个‘春天一年比一年美好’!走,把这句话带到座谈会上说去。”她们推挽着走到床边,忙忙地捡起零碎的东西,装到手提包里,又匆匆地道谢道别,我依恋地把她们送到电梯旁边。

  回来我把床头的电灯关上,在整理茶具的时候,发现一块绣着几朵小红花的手绢,掉在椅边地上。那是秀子刚才拿来擦汗的。把红花一朵一朵地绣到一块雪白的手绢上,不是一时半刻的活计呵!我俯下去拾了起来,不自觉地把这块微微润湿的手绢,紧紧地压在胸前。

 (原载1962年4月《人民文学》四月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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