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天,圣·约翰并没有到剑桥去。他把去剑桥的时间推迟了整整一个星期。
在这段日子里,尽管没有责备的话语,也没有敌对行为发生,圣·约翰还像往常一样教我难懂的东方语言,可是,在他的言行举止中,再也没有了过去对待我的那种赞许和关心。
这不能不说是一种折磨。我被这种折磨弄得心烦意乱。
就在圣·约翰动身去剑桥的前一天晚上,我看见他在花园里散步。我径直向他走去。我想尝试着作一次努力,去挽救我们之间日益疏远的关系。
“圣·约翰,还在生我的气吗?”我说,“难道我们不可以做朋友吗?”
“我们本来就是朋友,我从来没把你当陌生人看待。”他回答我,他的目光自始至终凝视着天空中缓缓升起的那轮月亮。
如果出于自尊和愤怒,我一定会掉头而去,但他毕竟是我的救命恩人,又是和我有着血缘关系的表哥,他的友谊对我来说弥足珍贵,因此我不想放弃我的努力。
“圣·约翰,你就没有一句亲切的话吗?”我说,“难道你去印度时,我们也这样冷冰冰地分别吗?”
“简,这么说,你已经决心不做一个传教士的妻子了?你不想去印度了?”他很惊讶,其中还夹杂着恼怒,“告诉我,你为什么拒绝我?”他的脸色苍白,嘴唇抽搐。
“我不会嫁给你,因为你并不爱我。”我告诉他,“如果你愿意的话,我可以去印度,去做你的助手。”
一阵短暂的沉默之后,圣·约翰恢复了一个基督徒的宽容与平静。
“简,我真为你遗憾。”他说,“一个女助手,而不是妻子,对我来说是不合适的。这样吧,如果你诚心去印度的话,我去跟镇上的传教士说说,他的妻子正需要一个助手。”他顿了顿,“希望你不至于食言和毁约。”
“对我来说,其实根本就没有什么约定。”
我告诉他,我之所以愿意去印度冒险,不是出于什么神圣的使命,仅仅出于对他的崇拜与信任,出于表兄表妹之间的那份亲情。而且,我一直在犹豫,置身在东方的烈日下和干燥的沙漠里,我是否能忍受得了这样的气候,说不定我的生命会因此而夭折。
“你在为自己的生命担忧,出于自私的目的——这才是真正的理由吧。”他说,讥讽的神情从脸上一掠而过。
“上天给予我们生命不是让我们随便抛弃的。”我针锋相对。
我告诉他,还有更重要的理由,那就是有一件事情使我非常痛苦非常迷惑,在解开这个迷惑之前,我哪儿都不去。
“我明白你的心事,你是在寻找罗切斯特先生吧?”他的神情有些失落。许久之后,他语重心长地对我说,“简,你为什么不去关注那些神圣伟大的事业呢?啊,但愿你能迷途知返。”
说完,他就离开了花园,信步朝夜色笼罩的山谷走去,他的身影转眼就消失在荒原的不远处。
我回到客厅时,发现戴安娜站在窗前。她一副心事重重的样子。
戴安娜告诉我,她看见了刚才的一幕。她凭着女性的细腻与敏感,推测她的哥哥也许爱上了我,说不定他已经要求我嫁给他。
“他对你总是另眼相看,总是将比别人更多的关注放在你身上,简,他是不是爱上了你?”她停顿了一下,“我和玛丽都希望你嫁给他,这样,他就会留在英国。”她把手放在我的肩膀上,仔细察看着我的脸色。
一直以来,圣·约翰离开英国到东方传教的计划遭到戴安娜和玛丽的坚决反对,可是到目前为止,还没有什么可以动摇他的决定。
“他确实向我求婚了,”我说,“可是,我不得不拒绝他。”
我告诉戴安娜我拒绝的理由,圣·约翰求婚的动机,不是出于爱情,仅仅是工作需要,为今后他在印度的布道事业找一个合适的帮手。我相貌平平,和圣·约翰的英俊一点不般配,他之所以选择我做他的妻子,是因为我的温顺、吃苦、坚强与勇敢。他说我天生就是工作的,而不是一个享受爱情的人。
“既然我天生不是为了爱情而创造出来的,我想,我也不是为了结婚才被创造出来的。”我说,“戴安娜,如果一辈子和一个只把你当作工具的人生活在一起,我相信你一定无法忍受。”
通情达理的戴安娜非常同意我的观点,也很赞同我的做法。
“其实,他是个好人,也很伟大,作风正派,为人善良,兢兢业业,有着远大的志向和目标,”我客观公正地评价这位表哥,“可是,他在追求自己伟大目标的同时,却忘记了小人物的情感和要求。”
就在这时,圣·约翰从远处回来了,当他的身影在花园里出现时,我及时中断了与戴安娜的谈话,匆匆回到楼上我的房间里。
吃晚饭时我和圣·约翰再次相遇。
月光从窗户里照射进来,和桌子上的蜡烛光芒交相辉映,营造出很美好温馨的气氛。圣·约翰坐在我们中间,在他的脸色中丝毫看不到恼怒的痕迹,他恢复了过去的神态自若,仿佛什么事情也没有发生。在例行的祷告中,他集中了全部精力和热情,朗读了《启示录》的第二十一章。
他的嗓音洪亮悦耳,他的举止高贵质朴,产生了一种震撼人心的庄严力量。
祷告结束,戴安娜和玛丽离开了房间。
“简,我两周后从剑桥回来,这段时间留给你再考虑。”圣·约翰看着我,那神情不是情人之间含情脉脉的相望,而是牧师在注视着需要唤回的迷途羔羊。
“改变你的决定吧,趁现在还来得及。”他的声音是如此温和。
房间里寂静无声,只能听见我自己的心跳。
冥冥之中,我仿佛看见有天使在向我招手。这一刻,我几乎完全被圣·约翰身上的某种力量控制了,我差一点就答应了他。
突然,我的身体颤栗起来,仿佛有电流迅速传遍全身,刚才沉浸在梦境中的所有感官一下子全都苏醒过来。
一个声音在呼唤我。
“简!简!简!”
我侧耳聆听。这是真真切切呼唤我的声音。它仿佛来自房间的某个角落,又好像来自花园里;仿佛回响在头顶的天空,又好像从地底的深处钻出来。是的,我说不出声音的来源,但它是如此熟悉,如此亲切,如此难忘。
这是罗切斯特先生的声音。
声音是那样痛苦而急切。
“罗切斯特先生,你在哪里?”我朝门口飞奔而去,穿过走廊,来到花园里。
“罗切斯特先生,你在哪里?”我大声喊着。
没有人回答我。在我的眼前,只有荒原的荒凉和午夜的静寂,只有挥之不去的夜色,只有风在树林里发出的轻微叹息。
圣·约翰还在做自己最后的努力,但一种更强大的力量主宰着我。我告诉他,我需要独自一人呆着。然后我撇下他,回到房间里。
我躺在床上,却无法入睡。我盼着窗外的天空早点亮起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