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喜欢上了乡村教师这个职业,我把全部精力都放在教育这些出身卑微的孩子们身上。
如此一来,我从情感的痛苦中得到了解脱,至少白天是这样。每当夜深人静时分,那种思念的痛苦总是突然袭来,让我一次次醒来,然后,再也无法入睡。但当新的一天到来,我仍准时打开校门,将思念的痛苦暂时忘却,忘我地投入到工作之中。
孩子们在我的教育下,取得了惊人的进步,我也得到了这些孩子以及她们的父母对我的尊重。许多个宁静的黄昏,当我走出莫尔顿山谷,随便在村子里的什么地方出现,都能得到热情的问候与欢迎。
罗莎蒙德小姐果然没有食言,她几乎每天都来学校看望我。她总是选择圣·约翰先生给孩子们宣讲教义的时候来到学校,因此可以肯定,她的到来有一半理由是因为圣·约翰先生。
她骑着马,穿着漂亮的服饰,沐浴着早晨的霞光,她的美丽简直无法形容,孩子们都会向她投去好奇与羡慕的目光。
透过门口,远远看见罗莎蒙德小姐一路缓缓走来,圣·约翰先生尽管板着脸,不动声色地尽力掩饰自己,但还是有无法抑制的变化出现在他脸上。从这些变化里,能够看出他对罗莎蒙德小姐有着深深的好感。
可是,他立誓要当一个出色的传教士,他必须把整个身心都倾注在布道传教的事业上,他无法向罗莎蒙德小姐表达自己的好感。
由于这种信念,他将这种美好的情感紧紧锁在内心深处。
于是,每当罗莎蒙德小姐出现时,圣·约翰先生的脸色骤然绯红,呼吸急促,目光燃烧似的变得明亮起来,但很快,他的目光就暗淡下去,头低垂着,不再看她一眼。
这个时候,在罗莎蒙德小姐神采飞扬的脸上,就会出现一抹忧伤,仿佛明净的天空突然冒出几朵挥之不去的乌云似的。
罗莎蒙德小姐的天真、坦率,以及活泼,使我对她产生了好感,她对我也同样充满好感,喜欢呆在我身边,向我袒露一个少女的心事,或者像一个孩子似的经常问这问那。有一次,她在我居住的小屋里发现了几本德语和法语书,接着,她又看见了我的几幅风景写生画,这使她大为惊讶。她不敢相信这些画竟然出自一个乡村教师的笔下。当她得到我的肯定答复之后,欣喜若狂,立即要求我给她画一幅肖像画。
我欣然同意,由于当时天色已晚,我拿出一张纸,只是仔细给她勾勒了轮廓。
好不容易迎来了一个假日,这天下午,我在勾勒的轮廓上开始涂抹颜色。对我来说,这是一件非常惬意的事情。时光在静静地流逝,罗莎蒙德小姐的肖像画即将大功告成,只差背景部分的几个细节需要处理。就在我全神贯注处理这些细节时,响起了敲门声,接着,圣·约翰先生走了进来。
他担心我独自一人在假日里感到寂寞,特意给我送来了一本诗集。
他看见我在画画,便将头上的帽子取下,放在摆放着调色板的桌子上,他在画前兴致勃勃地停住脚步,弯下腰,仔细地看着画面,突然,他猛地挺直腰身,仿佛被灼伤似的,将视线快速地从画中的肖像上转移开来,而且,他不再看我一眼,生怕我从他的眼神里读出他心中的秘密。
我想,对情感时时保持高度克制而不敢流露的人,一定活得十分痛苦。
我这时产生了一个大胆的想法,我要让他将心中紧锁的情感讲述出来。
“这幅肖像画得像吗?”我问他。
“像谁呢?哦,我还没有仔细看。”他支支吾吾搪塞着。
“你已经仔细看过了,不过,我不反对你再看一遍。”我把画放到他手里。
圣·约翰先生重新看了看手中的画,犹豫再三之后,他说:“我想,应该是罗莎蒙德小姐。”他把画紧紧抓在手里,一副爱不释手的样子。
“画得很好,无论是色彩还是线条的运用,”他评价着手中的画,“尤其是人物表情的刻画,”他的声音洪亮起来,“瞧这眼睛,哦,仿佛在微笑。”
“当你离开欧洲去了东方,在遥远的好望角或者印度,你需不需要这样一幅画做个纪念呢?”我问道。
“我想,我需要。”他点了点头。
“与其拿着这张画做纪念,不如娶了画中的人做你的妻子。”我直截了当地告诉他。罗莎蒙德小姐不止一次对我说起过,她喜欢圣·约翰先生,而且,她父亲奥利弗先生也不反对这门婚事,尽管圣·约翰先生很贫穷,但他那个古老家族的声望以及他本人无可挑剔的品行,都被奥利弗先生所看重。
听了我的话,圣·约翰先生久久无语。他在桌前坐下来,双手撑头,目光盯着画中的罗莎蒙德小姐。
“她真的喜欢我吗?”突然,他问道。
我肯定地点了点头。
接着,圣·约翰先生再次陷入沉默。他把头埋在臂弯里,他的身体因为急促的呼吸在微微颤抖。时光在沉默中流逝,大约一刻钟过去了,他放下手中的画,突然站立起来。
“我承认我喜欢罗莎蒙德小姐,她的天真与美丽,对我来说有着难以抗拒的魅力,”他的声音恢复了以往的冷漠,“可是,她愿意做一个传教士的妻子吗?她具备做一个传教士妻子那种吃苦耐劳的品质吗?”
他焦躁地走来走去,内心里交织着矛盾与痛苦。
“难道你不可以放弃做一个传教士的计划吗?”我问他。
“你说什么?哦,放弃!”圣·约翰先生俊美苍白的脸颊一下子被愤怒扭曲了,“布道传业是我选择的伟大事业,比我的生命都重要,在这个世界上还没有什么东西值得我放弃这个计划。”
说完,他拿起放在调色板旁边的帽子,准备出门去。他将目光在画中的罗莎蒙德小姐脸上停留了一会儿,“她真可爱。”他喃喃说着,语调是那样忧伤。
他一边说,一边从旁边拉过来一张薄纸,轻轻盖在罗莎蒙德小姐的脸上。
突然,他的目光僵住了,死死盯着那张薄纸,仿佛上面有什么东西把他吸引住了。他以极快的速度把纸抓在手里,同时,用一种怪异的眼神瞥了我一眼,仿佛我有什么不可理喻的地方,他需要重新审视我。
我被弄蒙了,不知道发生了什么。
“啊,没什么。”他说,然后迅速从纸上撕下一个小角,放进口袋里,便匆匆离开了我的小屋。
我感到莫名其妙,在他走后,我特意仔细看了看被撕走了一个角的那张纸。这是一张极其普通的纸,上面除了几处颜料的污渍之外,再没有其它。
我想了想,实在想不出问题的答案。
也许根本就没有什么,仅仅是圣·约翰先生的怪异举止而已。这样想着,我很快就把它忘记得一干二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