斯佳丽一瘸一拐地连拉带拽,把尸体从过道拖到门廊,然后停下来用手背擦了擦额头上的汗,回头看看靠着墙坐在地上曲起双膝遮掩着裸露的乳房的玫兰妮。斯佳丽有些恼火:玫兰妮也真够傻的,这种时候还怕难为情。这正是她循规蹈矩的一种表现,斯佳丽向来因此而瞧不起她。想到这儿,斯佳丽内心不禁一阵惭愧。不管怎么说……不管怎么说,玫兰妮毕竟是在产后不久挣扎着从床上起来,带着她举也举不动的兵器来援助她的。这是需要勇气的,斯佳丽承认自己并不具备这种勇气,而在亚特兰大陷落的那个恐怖之夜往塔拉奔逃的途中,玫兰妮却表现了这种坚韧如钢、柔弱如丝的勇气。这也是韦尔克斯家族成员人人具备的那种不可捉摸且并不显眼的勇气,斯佳丽对这种品质难以理解,但也不得不肃然起敬。
“回床上去,”她转过脸朝背后说。“否则你会送命的。等我把他埋了,再来收拾这脏乱的一摊。”
“我会用破地毯把它擦干净的。”玫兰妮低声说着,一边看着地上那摊血,脸色十分难看。
“随你的便,你送了命我才不管呢!万一在我做完之前家里有谁先回来的话,你就想办法让他们待在房子里别出去,至于那匹马,你就说不知是从什么地方自己跑到这儿来的。”
玫兰妮坐在上午的阳光里直发抖,当死尸的脑袋从台阶上一磴一磴地被拖下去时,她捂着耳朵怕听那令人恶心的磕碰声。
谁也没问马是哪儿来的。这一带前不久还是战场,那显而易见是匹掉队迷路的马,反正大家都很高兴有这么一头牲口。那北方佬被埋在葡萄棚下斯佳丽挖的一个浅坑里。原先支撑粗藤茂叶的几根柱子已经腐烂了,那天夜里斯佳丽用菜刀一阵乱砍,直到柱倒棚塌,盘根错节的藤蔓覆盖了墓穴。在整修家园的过程中,斯佳丽惟独不提立柱搭棚,即使黑人们猜到了其中的原委,他们也保持着沉默。
在过于疲倦反而睡不着的漫漫长夜里,始终没有鬼魂从那个浅浅的墓穴里爬出来作祟缠她。每次想到这件事,她既不害怕也不后悔。如此心安理得,连她自己也纳闷儿,因为她知道仅仅在一个月前自己也决不会干出这种事来。好一位年轻妩媚的汉密顿太太,酒窝迷人,耳坠玎眩平常简直没半点用,怎么居然会开枪把一个人的脸打得稀巴烂,然后将他埋入草草挖就的土坑了事!如果让她的一些老朋友知道了,他们准会吓得瞠目结舌的——想到这儿,斯佳丽不禁露出略带几分狰狞的苦笑。
“我再也不想这件事了,”她暗自下决心。“事情已经过去,到此为止,如果我不杀他,那我就是个傻瓜。不过……不过自从回家以后,我恐怕是有点儿变了,否则我是不会干这种事的。”
尽管她并没有有意识地信奉下面这种观点,但是无论什么时候她碰到不愉快而又棘手的难题,潜伏在内心深处的这念头就会给她力量:“我连人都杀过了,还怕干不了这件事?”
其实,她身上发生的变化比她想象的更强烈。当她还趴在十二棵橡树庄园的黑奴菜地里时,她的心便开始形成一层硬壳,这层外壳渐渐地越结越厚,她的心也随着越变越硬了。
现在有马了,斯佳丽便可以去弄弄清楚,他们的邻居究竟都发生什么事情了。回家以后,她已上千次地苦苦思索、不得其解:“县里是不是就剩我们这几个人了?是不是别人都已葬身火海?还是都逃到梅肯去了?”十二棵橡树庄园、麦金托什庄园和斯莱特里小屋只剩下断壁残垣的景象在她的头脑里记忆犹新,她几乎怕知道真实情况。但,知道发生了最坏的事也比一无所知强。她决定先骑马去方丹家,并非仅因为他们是近邻,而是因为老方丹大夫可能在家。玫兰妮需要一位医生。她现在恢复得很不理想,她那苍白、虚弱的模样斯佳丽看着实在是害怕。
所以,在斯佳丽的脚痊愈到能穿鞋的第一天,她便骑上那匹北方佬的马。她一只脚伸进改短的马镫,另一条腿盘起来搁在前鞒上,这样便跟坐在女式侧鞍上差不多,然后便出发穿过田野往含羞草庄园而去,思想上已做好了看到那里也已烧成一片焦土的准备。
让她又惊又喜的是看到那栋已经褪色的黄粉墙房子仍坐落在含羞草的树丛中,依然是老样子。当方丹家的三个女人从屋里出来,又是亲吻又是欢呼地迎接斯佳丽的时候,一股幸福的暖流涌上她的心头,几乎让她热泪盈眶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