吃晚饭的时候,局面还是没有什么改变,大家都拿打仗的问题向他问个不休。打仗!管打仗干什么?斯佳丽看出阿希礼似乎对这个话题也不大感兴趣。他说了很多,常常是连说带笑,斯佳丽从来没见过他这么滔滔不绝地说,但他似乎也并没说出什么名堂来。他给大家讲笑话,讲朋友的轶闻趣事,把没有办法中的办法当笑料讲,把忍饥挨饿和冒雨长途跋涉说得仿佛只是小事一桩,还不厌其详地将李将军的风度描述了一番,说部队从葛底斯堡撤下来时,有一次李将军骑着马从队伍旁过,对他们说:“弟兄们,你们是佐治亚的队伍吧?对,我们到哪儿都少不了你们佐治亚的弟兄们!”
斯佳丽总觉得,阿希礼之所以讲得这么起劲,目的似乎是想让他们顾不上提他不愿回答的问题。在父亲困惑的目光久久凝视下,阿希礼终于沉不住气了,他垂下了眼睛,斯佳丽看在眼里,心里暗暗焦急,猜不透阿希礼到底有什么隐情。不过她这种心情不一会儿就消失了,因为今天她心里根本容不下别的情绪,她满心都是欢欣和喜悦,一心只想跟阿希礼单独相处。
但她这份喜悦不久就到了尽头。由于围着火炉坐久了,大家都打起呵欠来。于是韦尔克斯先生便带着两个女儿告辞回旅馆去了。阿希礼、玫兰妮、佩蒂姑妈和斯佳丽他们也由彼得大叔掌着灯引路,一起上楼去了。就在大家到了楼上、在过道里站住时,斯佳丽一团兴致已扫了个精光。在此以前她还觉得阿希礼是属于她的,即使一下午都始终没机会跟他说句悄悄话,她还是觉得阿希礼是属于她一个人的。可现在要道晚安了,玫兰妮突然脸涨得通红,身子都在哆嗦,眼睛盯着地毯,虽然激动得大有难以自持之势,但仍掩不住亦喜亦羞之态。阿希礼一打开房门,玫兰妮头也不抬,就飞也似地往里一钻。阿希礼匆匆道了一声晚安,自始至终没有看斯佳丽一眼。
门关上了,斯佳丽在门外直发呆,心里顿时一阵凄凉。这一下阿希礼不再属于她了。他属于玫兰妮了。只要玫兰妮还在人世,她就可以和阿希礼双双进房,把门一关——把他俩以外的一切全都关到门外。
一转眼阿希礼就又要走了,又要回弗吉尼亚去了。又要去冒着雨雪长途跋涉了,又要饿着肚子在雪地里宿营了,又要去备尝艰难困苦了,又要把那金光灿然的头发连同那气宇轩昂的头颅和细挑的身材都豁出去了,说不定瞬息之间就会身死命灭,就像一只被人漫不经心一脚踩死的蚂蚁一样。这绚丽多彩、亦真亦幻的一个星期,这心情愉悦、应接不暇的一个星期,就这样过去了。
这一个星期过得真快,就像做了一场梦,一场飘溢着松枝和圣诞树芳香的梦,一场只看见荧荧细烛、闪闪银丝的梦,一场只觉得心儿狂跳、时光荏苒的梦。这一个星期简直过得让人连气都喘不过来,斯佳丽老是觉得心里有个什么东西,在逼着她做一件痛苦与欢乐相交织的事,那就是每时每刻都得围着阿希礼忙个不停,这样在他走后就会有许多事情可以追忆,可以在今后悠悠的岁月中从容回味,从中找到哪怕是一点一滴的安慰。所以就跳舞唱歌,嘻嘻哈哈,替阿希礼取这端那,百般揣摩他的心意,他笑她也笑,他说话她静听,眼睛紧盯着他的一举一动,他直挺挺的身躯改变个姿势,他眉毛扬一下、嘴巴动一下,都会在她心里留下不可磨灭的印象——一个星期很快就过去了,战争却没完没了。
此刻阿希礼正在楼上与玫兰妮话别,斯佳丽就坐在客厅的长沙发上,把准备好的告别礼物捧在怀里,等他下楼。心里暗暗祈祷,但愿他下楼时是一个人,但愿老天爷这一次能让她跟阿希礼单独待上一时半刻。她竖起耳朵,听楼上有什么动静。屋子里静得出奇,连自己的呼吸听起来声音都挺大似的。佩蒂帕特姑妈正在自己的房里抱枕痛哭,因为阿希礼半小时前已先跟她道过别了。玫兰妮房门紧闭,听不到话音也听不到哭泣。斯佳丽觉得阿希礼似乎已经在玫兰妮房里待了好几个小时了。跟妻子话别要耽搁这么久,这真让斯佳丽恼火透了,因为时间过得太快,没多少工夫他就得动身了。
她想起了一个星期来一直放在心里想向他诉说的那些话。那些话她可能始终找不到机会说了,现在看来恐怕是永远也没有机会说了。
有些是纯属废话的琐碎小事,比如:“阿希礼,你自己要多保重,行吗?”“千万当心别把脚弄湿了。你太容易感冒。”“别忘了在衬衫里当胸垫张报纸。那可以挡风。”除此之外她还有别的话要说,还有更重要的话要说,还有些更百倍重要的话要听他说,有些话他就是不说出来,她也要从他的眼神里看出那意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