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怎么呢?”唐格拉问道。
“怎么呢?先生,”欧仁妮接着说,“为了服从,我已筋疲力尽,现在已到了最后时刻,我虽然已尽我所能,作出了种种努力,我还是觉得自己不可能做到唯命是听。”
“不过,总而言之,”唐格拉说道,他的智力属于二流的,而这时他听到的这番论理,不但说得毫不容情,而且由于事先深思熟虑,又加上刚愎自用,说得冷语冰人,他一下惊得六神无主了,“不同意的理由,欧仁妮,这理由呢?”
“理由嘛,”姑娘回答道,“嘿!我的上帝,倒不是因为这个人比别人丑陋、愚蠢或者可恶,不,对那些以相貌和身材取人的人来说,安德拉·卡瓦勒康蒂先生不失为一个相当俊美的模特儿。也不是因为他比别人更不能打动我的心,那只是寄宿学校女生说的理由,我认为自己早过了这个阶段。我决不会钟情于任何人,先生,这一点您是清楚的,是不是?因此,我不明白为什么在没有绝对必要的情况下,给我自己的一生安上一个必须终生为伴的累赘。哲人不是早就说过了吗?一位说:‘多余之物不可贪’,另一位则说:‘身外之物您永远拿不走。’这两句格言还是我学拉丁文和希腊文时学到的。前一句,我想是费陀(古罗马寓言作家(前10—54)。),后一句是庇阿斯公元前六世纪希腊作家。说的。所以说,我亲爱的父亲,在这险象环生的生活之舟上,因为生活本身就是灭顶之灾,把我们的种种希望全都沉没于大海,我把我的无用之物全部抛向大海,事情就这么简单。我能立身于这人世上,因为我行我素,因为我一心希望孑然一身,从而彻底逍遥自在。”
“不幸啊!不幸啊!”唐格拉嘟囔着说,他的脸色渐渐变白,因为凭他那漫长的阅历,他知道现在突然遇到的这道障碍是何等坚固。
“不幸,”欧仁妮说道,“不幸!这是您说的,先生!其实不然,这种感慨在我看来纯属演戏,这是装腔作势。恰恰相反,我很幸福,因为,我问您,我还缺什么?大家都说我仪容修美,这就很不错了,到处人家都欢迎我。我喜欢这种温馨友好的接待,大家都是满面春风,围着我的人也就不那么丑陋了。我略有几分天资,也多少有点灵感,我能从一般人的生活中摄取我认为好的东西,融合进我的生活之中,这好比猴子砸核桃捡核桃仁吃一样。我很富有,因为您在法国跻身于巨富之列,因为我是您的独生女儿,您并没有固执得像圣马丹门剧院和凯乐剧院舞台上的父亲那样,不至于因为没有外孙儿女而剥夺自己女儿的继承权。再说,未雨绸缪的法律已经不允许您剥夺我的继承权,至少不能剥夺我的全部继承权,法律同样不允许您强迫我嫁这位先生或那位先生。所以,美丽,聪明,像喜剧院说的,‘有几分才气’,另外还有钱,这就是幸福,先生!为什么您说我不幸呢?”
唐格拉看到女儿笑容满面,自负到了狂妄的地步,再也克制不住他那暴烈的脾气,猛地喊了一声,不过仅仅喊了一声而已。一看到女儿那质问的目光,一看到女儿那一对漂亮的黑眉紧锁在一起,显出一副质问的神情,他知趣地转过身去,顷刻之间平静了下来,叫做审慎的那只铁腕把他们制服了。“的确是这样,我的女儿,”他微微一笑回答道,“您夸的确实都是您的强处,只是有一件事除外,我不想立即告诉您这是什么事,我觉得还是让您自己去猜为好。”
欧仁妮两眼望着唐格拉,她不禁感到意外,万万没有想到,自己刚刚如此踌躇满志,给自己戴上骄傲的花冠,有人对这花冠上的某朵花提出异议。
“我的女儿,”银行家接着说道,“您已经非常清楚地向我解释了究竟出于什么考虑,一位像您这样的姑娘才会横下心,决定永不结婚。现在该由我来告诉您,究竟出于什么原由,一位像我这样的父亲才决定他的女儿应该结婚。”
欧仁妮起身行屈膝礼,但她的神态不像是一个顺从听话的女儿,倒像是一个准备辩论,等待还击时刻的对手。
“我的女儿,”唐格拉继续说道,“一位父亲叫他女儿嫁人的时候,他总因为有某种缘故才希望女儿结婚。有些父亲确实如痴如狂地想着您刚才说的那种事,也就是说,一心希望自己儿孙绕膝,于是觉得自己的生命可以周而复始。我没有这种毛病,不妨从头说起吧,我对天伦之乐几乎兴味索然。我之所以能够在女儿面前这样直言不讳,因为我知道像您这样的女儿豁达大度,能体谅这种淡漠的态度,不至于因此说我有什么不是。”
“好极了,”欧仁妮说道,“我们还是一吐为快吧,先生,我喜欢快人快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