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伯爵随随便便地说道,“是另外一个。”他朝小本又瞟了一眼,像是再看一下叫什么名字,“是佩皮诺,即罗卡·帕里奥里,所以你们看不到断头刑了,但是锤刑还是有的。锤刑这种极刑,第一次看,甚至第二次看,都会觉得稀奇古怪。至于断头刑,你们也都知道,既简单又千篇一律,决不会闹出什么意外。断头机不会失灵,不会颤抖,不会砍不准,也不会像那个处决夏莱路易十三的宠臣,被指控阴谋反对黎塞留而被斩首。伯爵的士兵连着砍30刀,不过,这或许是黎塞留法国首相(1585—1642),红衣主教,出任路易十三首相后,独揽大权,成为实际统治者。故意安排的吧。噢,”伯爵用轻蔑的口吻接着说,“在酷刑这个问题上,不要向我提欧洲人,他们根本不懂什么叫酷刑,以残酷而论,他们的的确确还在婴儿时期,或者更确切地说,已到了暮年。”
“说真的,伯爵先生,”弗朗兹说道,“简直可以说您对世界各国的不同酷刑作过专门研究的呢。”
“至少可以说,我没有见过的酷刑为数不多。”
“您看这种可怖的场面是不是觉得很快活?”
“我最先是厌恶,然后是冷漠,最后是好奇。”
“好奇!这么说可是骇人听闻,您说呢?”
“为什么!人生最大担心莫不过于死。那好,倘若来研究一下灵魂脱离躯壳可能有哪些不同方式,再研究一下不同个性,不同气质,甚至不同风俗的人如何经历从生到死的最终里程的折磨,这不是一种好奇吗?至于我,有一件事我可以请你们确信无疑,一个人见的死越多,他自己死的时候也就越顺当。所以,依我看,死是一种折磨,而不是什么赎罪。”
“我没有能很好地理解您的意思,”弗朗兹说道,“请再解释一下,我都无法向您说明,您的话引起了我多大好奇!”
“您听我说,”伯爵说道,他的脸变得阴沉灰暗,要是换了别人,这时一定会涨得满脸通红,“假如有人用闻所未闻的酷刑,用无穷无尽的苦恼来摧残您的父亲、母亲、恋人,总之,摧残他们中的任何一位,把他们从您心中夺走,使您心中留下一个永远无法弥合的空缺,留下一个总是鲜血淋淋的伤口,而社会给予您的弥补,只是让断头台的铁刀一下割断那个杀人凶手的脖子,那个使您在精神上长年累月蒙受痛苦的人只受了短短几秒钟的肉体上的痛苦,您能认为这样的弥补足以使人雪恨了吗?”
“是的,我是知道的,”弗朗兹说道,“人类的正义不足以平民愤,而只是以血还血而已。然而我们的要求也只能为正义所容,不能有非分的想法。”
“我可以再给您举一个具体例子,”伯爵接着说道,“社会每当在其底层有人被谋害致死时,它的办法就是以命偿命,然而人的五脏六腑不正是被这千百种的苦痛而撕裂,但社会却不闻不问,连我们刚才说的那些尚不足以平愤的报复手段也不予提供,是不是?有些罪行,即使是用土耳其人的尖桩刑,波斯人的石灰糟刑,易洛魁人北美的印第安人。的抽筋刑来惩罚,也还嫌心慈手软,然而不正是社会对这种滔天大罪无动于衷,不加任何惩处吗?……请问,这样的罪行难道没有吗?”
“是的,”弗朗兹说,“正是为了惩处这种罪恶,才容许有决斗。”
“啊,决斗!”伯爵喊道,“如果决斗是为了报仇,这对情感而言简直如同儿戏。一个人抢走了你的情人,诱惑了你的妻子,玷辱了你的女儿,你本来有权祈求上帝赐予幸福,因为上帝创造了人,就答应人人享有幸福。然而由于那罪人,你的一生却是痛苦,悲惨。甚至是耻辱的一生,那罪人又使你头脑发狂,让你心中绝望。而你,只因为你一剑刺透了他的胸膛,或者一枪打烂了他的脑袋,你就以为已经报仇雪恨了吗?算了吧!况且,通常罪人反而是决斗的胜者,因为在世人眼里,他的罪孽已得到洗刷,在某种程度上他已得到上帝宽恕。不,不,”伯爵接着说道,“如果我为自己报仇,决不这样来报仇雪恨。”
“所以,您不赞成决斗?您也不去和人决斗?”阿尔贝听到这样一种奇谈怪论感到惊异,不禁问道。
“噢,我会决斗的!”伯爵说道,“我的意思是,如果我去决斗,那只是因为有某种小小的不快,因为受到凌辱,因为挨了耳光,而且我一定会显得非常轻松自在,因为凭借我通过各种体能锻炼所得到的技巧,凭借我逐渐养成的不畏艰险的习惯,我一定可以杀死敌手。噢,为此种种我是会决斗的,但是倘若蒙受的是一种漫长、深切、永无尽止的巨大伤痛,我一定还之以同样的伤痛,正如东方人所说,这叫以眼还眼,以牙还牙。不论在哪一方面,东方人都是我们的大师,他们是天地万物中的宠儿,懂得把人生视同梦幻,把现实当做天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