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段日子里,时间过得虽不能说飞快,但至少还是可以忍受。我们已经说过,法利亚的手和腿没有恢复过来,但是他的神志已经恢复得非常清楚了,所以除了我们已详述的那些道德教诲之外,他又教导年轻的难友如何做一个耐心而高尚的囚徒,怎样从无所事事中找出事来做。所以他们总是有做不完的事,在法利亚是不想看到自己日益苍老,在唐泰斯则是不愿再回想起几乎已泯灭的往事,现在那已埋入他记忆深处的往事,只是像黑夜中不知何方的遥远灯火一样飘忽而已。光阴荏苒,仿佛生活不曾被厄运打乱,只是在上帝的监护之下,机械地然而又是平静地长流不息。
但是,这样的平静只是外表而已,其实在青年心中,或许同样在老者心中,多少激情被抑制,又有多少叹息被止息,只有在法利亚独自一人的时候,只是在爱德蒙返回自己牢房的时候,激情才得以奔放,叹息才得以吐露。
一天夜里爱德蒙突然惊醒,觉得像是有人在喊他。他睁开眼,竭力在黑暗中张望。他听到在喊他的名字,或者更确切地说,是一个正喊着他名字的凄怆的声音。他从床上起来,额头已急出一阵冷汗,又听了听,不用再迟疑了,这呻吟就来自他难友的黑牢。
“上帝啊,”唐泰斯嘟囔着说,“难道是……”
他搬开床,揭去石块,蹿入地道,走到对面的那一端,那边洞口的石板已经掀开。借着我们已说过的那盏简陋的灯发出的摇曳的火光,爱德蒙看到老人已面如土色,只是双手紧紧抓住床架,才能站着,但是整个脸庞已经抽搐得不像样子。爱德蒙第一次看到这些症状时惊得不知所措,但现在他知道是怎么回事了。
“啊,我的朋友!”法利亚无可奈何地说道,“你已经看明白了,是不是?我不必再向你解释了吧?”
爱德蒙痛苦地喊叫了一声,他已完全失去理智,一下冲向牢门,又大声喊道:“救人呀!救人呀!”
幸好法利亚还有这气力,伸手把爱德蒙拉住,说道:“别做声!不然你就完了。现在只能顾你一个人,我的朋友,想办法让你在监狱里能过得去,或者能逃出去。我在这儿做成的事,你一个人重做一遍得好几年工夫,可是看守一旦知道我们暗中在一起,那就立刻前功尽弃。而且,你放心吧,我的朋友,我走后这间黑牢不会长期空着,我之后还会有别的不幸的人过来,你就是他的救命天使。他可能跟你一样,年轻,健壮又能忍耐,可以帮助你一起逃跑,可是我只能是碍你事了。以后你用不着再拖着一个半死人,弄得你什么也动不了。显然上帝终于来照顾你,上帝对你的赐予多于夺取,我现在死也正是时候。”
爱德蒙只知道紧握双手喊道:“噢,我的朋友,我的朋友,您别这么说!”虽然这突如其来的打击使他在一瞬间慌乱无力,虽然老人的一番话使他的勇气顿时锐减,但他终于又恢复了力量和勇气,于是说道:“噢,既然我救过您一次,就可以救您第二次!”说完,他抬起床脚,掏出小瓶,里边还剩三分之一的红色药液。“您看,”他接着说道,“这救命的药液还有剩的。快,您赶快告诉我这一次该怎么办。还有什么要注意的没有?说呀,我的朋友,您倒是说话呀。”
“没有希望了,”法利亚一边摇头一边回答道,“不过也没有什么关系,上帝既然创造了人,又在人的心里深深种下对生命的爱恋,上帝当然希望人能珍惜生命,因为生命虽然有时非常痛苦,但又总是非常宝贵。”
“噢,是的,是的,”唐泰斯喊道,“我会把您救过来的,放心吧。”
“好吧,试试再说吧!我已感到浑身发冷,血直往脑袋窜。你看,我抖得多厉害,连牙都在打颤,骨架子都像要散开了,现在浑身上下都在打哆嗦,五分钟后病就会发作,一刻钟以后我就是死尸一般的了。”
“噢!”唐泰斯喊道,他痛苦得心都碎了。
“你照上次那样做就可以了,只是等的时间不要太长。这时候生命的力量已消耗殆尽,而死亡,”他指了指瘫痪不动的那只手臂和那条腿,接着说道,“死亡该作的也只剩下一半的事了。这一次你往嘴里倒12滴,而不是10滴,之后假如我仍醒不过来,你再灌剩下的。现在我已经支撑不住了,把我抱上床吧。”爱德蒙抱起老人放床上。“现在,我的朋友,”法利亚又说道,“你是我可悲一生中的唯一安慰,你是上苍虽然晚了一点,但终究赐予我的无价之宝,我感恩戴德,在我将要与你分离之际,祝愿你幸福和成功,你也应该获得幸福与成功。我的儿子,我为你祝福!”青年双膝跪下,头靠在老人床上。长老接着说道:“在这临终时刻,我还有话要对你说,你一定要好好听着。斯帕达家族的宝藏决不是龟毛兔角。承蒙上帝,现在对我已无所谓远近,也无所谓阻挡。我已看到,宝物就在第二个洞穴的最深处,我的眼光已刺透厚厚的地层,如此之多的金银珠宝已令我目炫。假如你越狱成功,不要忘了,这可怜的长老被众人嗤之为疯子,但他没有疯。你应赶快去基督山,享用我们的财富吧,好好享用吧,你已经吃了不少苦。”一阵剧烈的颤抖打断了老人的话,唐泰斯抬起头来,看到老人双眼已布满血丝,仿佛他心中的血一下浪涌般冲向了额际。“永别了!永别了!”老人抽搐着握住青年的手,轻声说道,“永别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