四月二十二日上午,去看丏翁,临走的时候,他凄苦的朝我说了如下的话:“胜利,到底啥人胜利——无从说起!”这是我听见的他的最后的声音。二十三日下午再去,他已经在那里咽气,不能说话了。
听他这话的当时,我心里难过,似乎没有回答他什么,或者说了现状诚然一塌糊涂的话也说不定。现在事后回想,当时没有说几句话好好安慰他,实在不应该。明知他已经在弥留之际,事实上说这句话之后三十四小时半就去世了,不给他个回答,使他抱着一腔悲愤长此终古,我对他不起。
现在,我想补赎我的过失,假定他死而有知,我朝他说几句话。我说:
胜利,当然属于爱自由爱和平的人民。这不是一个空洞的概念,不是一句喊滥了的口号,是事势所必然。人民要生活,要好好的生活,要物质上精神上都够得上标准的生活,非胜利不可。胜利不到手,非争取不可。争取复争取,最后胜利属于人民。
把强大武力掌握在手里的,耀武扬威。把秘密武器当作活宝贝的,奇货可居。四肢百体还繁殖着法西斯细菌的,摆出侵略的架势,独裁的气派。乃至办接收的,发胜利财的,一个个高视阔步,自以为天之骄子。这些家伙好像是目前的胜利者。正因为有这些家伙在,才使人民得不到胜利,才使你丏翁在将要离开这个世界的时候,消释不了你心头的悲愤。但是,他们不是真正的胜利者。如果把他们目前的作为叫做陷溺,那么他们的陷溺越深,他们的失败将越惨。他们脱离人民,实做人民的敌人,在爱自由爱和平的人民的围攻之下,终于惨败是事势之必然。这个“终于”究竟是何年何月,固然不能断言,可是,知道他们不是真正的胜利者也就够了,悲愤之情不妨稍稍减轻,着力之处应该特别加重。你去世了,当然不劳你着力,请你永远休息吧。着力,有我们没有死的在。
丏翁,我不是向你说教,我对于青年朋友也决不敢说教,何况对于你。我不过告诉你我的简单的想头而已,虽然简单,可的确是我的想头。
你对于佛法有兴趣,你相信西方净土的存在。信仰自由,罗斯福先生把他列为四大自由之一,不是说罗斯福先生说的就一定对,信仰的确不该受他力的干涉。因此,我尊重你这一点,而且,自以为了解你这一点。不过我有一句诗“教宗堪慕信难起”,要我起信,至少目前还办不到,无论对于佛法,基督教,或者其他的教。我这么想,净土与天堂之类说远很远,说近也近。到人民成了真正的胜利者的时候,这个世界就是净土,就是天堂了。如果这也算一种信仰,那么我是相信“此世净土”的。
我比你年轻,今年也五十三了。对于学问,向来没有门径,今后谅来也不会一朝发愤,起什么野心。做人,平平,写文字,平平,既然平平了这么些年,谅来也不会在往后的年月间,突然有长足的长进。至于居高位,发大财,我自己剖析自己,的确不存丝毫的想望。总而言之,在我自己,活着既无所为,如果死了也不足惜。可是在“临命终时”以前,我决不肯抱玩世不恭的态度,因为我还相信“此世净土”,觉得活着还有所为。
丏翁,你以为我的话太幼稚吧?我想,如果多数的人都存这种幼稚的见解,胜利的东家就将调换过来,“此世净土”也将很快的涌现了。
我回到上海来不满三个月,由于你的病,虽然会面许多回,没有与你畅快的谈一谈。现在我写这几句,当作与你同坐把杯,称心而言。可是你已经一棺附身,而且在十天之后就将火化成灰。想到这里,我收不住我的眼泪。
原载《周报》第35期(1946年4月28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