讨饭的孩子接了两片饼干,莫名其妙地看了一下,一同送到嘴里。随即回转身子,向他妈妈奔去。他妈妈坐在地上,背靠着电线杆。蓬头皱脸。破棉袄完全不扣,只用一条草绳在腰间围了两道。怀中裹着个衔住奶头的婴孩,精赤的小肩膀都露出在外面。她看见孩子背后有个中年绅士走着,像是掏得出一个铜子的,就努一努嘴,向孩子示意。孩子于是伸着手,回转头,“先生,做┳觥…先生,做┳觥…”这样随口唱着。孩子走过他妈妈的身边,眼光也不溜过去看他妈妈一下,好像并没有人坐在那里似的。
王大春和李诚跟在中年绅士背后,看那孩子干他的营生。中年绅士起初是把头转向另一边,给那孩子个不理睬。后来却面对着孩子,仿佛还点了点头。那孩子以为有希望了,“先生,做┳觥…先生,做做……”声调变得热切起来。但是中年绅士的两手还是反剪在背后,并不掏出一个铜子来。
王大春说,“那小叫化倒有恒心,跟了那么些路,还是不肯休歇。”
李诚轻轻说,“那个人的恒心也不错,给跟了那么些路,还是不肯掏出一个铜子来。”
“他们两个在比赛呢,谁先歇手谁就输。”
“你看,”李诚指着前方,“不知道是什么事情!”
前方簇聚着二三十个人,中心矗起一堆红红绿绿的东西,在那里晃动。
王大春和李诚不由得放弃了小叫化和中年绅士的比赛,跑到许多人簇聚的地方,从人家胛肢窝下往里挤,才看清楚被围在中间的是两辆人力车。一个小车夫拉住一个矮胖的车夫,咬牙切齿地说,“是我先接应,你怎么抢我的生意!”
“我不要坐你的车,”人力车的主顾顿着足,手里矗起的一些彩灯霍霍地发响,“这么小的年纪,你跑不快!”
矮胖的车夫得意了,他对小车夫冷笑一声,说,“阿弟,你听见吗?人家不要坐你的车,再不要怪我抢你的生意了。”说着,洒脱了小车夫的手,就去蹲在车柄中间,准备拔脚飞奔。
小车夫向周围看了看,仿佛找寻援助似的,然后一把拉着主顾的衣襟,尖声说,“年纪小,不关事,保你跑得快。先生,坐吧!”他仰起瘦脸,一副恳求的神气。
“巡警来了!”看热闹的人嚷着。
巡警从暂时分开的人体间挤进来。“什么事?”白边帽子得劲地这么一侧。
两造同时诉说自己的不错,对方的岂有此理,又加上旁人的唧唧喳喳,使巡警只好皱起眉头咂嘴。他随即把警棍一挥,马马虎虎地说,“去!”
执着彩灯的那人立刻转身,坐上矮胖的车夫的车。车夫提起车柄,得意地冲出重围而去。彩灯有钟形的,有地球形的,有飞机形的,有军舰形的,摇摇晃晃过去,不由人不用眼光相送。至于小车夫怀着一肚皮的气,拖着车向反对方向走去,大家全都没有注意到。
“那些灯做啥用的?”
“今天是什么节,不是清明节,是一个新花样的节,晚上有提灯会。”
“今天叫儿童节。”王大春给那人说明。
“不错,叫儿童节,是你们小弟弟的节日。现在的节日太多了,听说还有妈妈节先生节呢。”
“儿童节啥意思?”
“儿童节是我们寻快活的日子,”这回李诚开口了,“我们在学校里开会,唱歌,演戏,吃茶点,”把手里的纸袋子一扬,“晚上还有提灯会。”
“那末提灯会里全是你们一批小弟弟了?”
不等李诚回答,另一个的问题又来了,“你们可知道,提灯会过不过青龙坊?”
一个沙嗓子的抢着说,“县政府在那里,县党部也在那里,哪有不过青龙坊的!”
“今晚上我们早些吃晚饭,到青龙坊看提灯会去。”
“小学生提灯会,”一个干瘪的老人用拖长的低音说,随即摇摇头,“没有什么好看。张大帝出会才好看呢,黄亭子抬着玉如意,金丝线绣的万名伞,还有四四十六名刽子手,红衣服一齐敞开,凸出了巴斗一般的大肚子。提灯会有什么好看!”
“我要看提灯会。”一个挂着鼻涕的女孩似乎偏不相信老人的话,牵着她妈妈的手就要去看。
这当儿簇聚着的人渐渐走散了,王大春和李诚也就想起动脚,走不到几步。只听得清脆的一声,不知道那妇人的手打在女孩的哪一部分。同时女孩“哇”的一声哭了。那妇人跟着骂,“小鬼头,也要看提灯会!谁有工夫带你去看?那是他们学生的事情,要你干起劲做什么?你这小鬼头!”
骂声和哭声淡得像烟雾的时候,王大春说,“我不打算吃晚饭。吃了晚饭到学校,只怕嫌迟。我要妈妈给我买十个奶油面包,带在身边吃。”
“我妈妈昨天许过我,给我带八个暹罗蜜橘。”李诚抿着嘴,耸着颧颊,表示得意。
“那末你也不要吃晚饭吧。我们交换着吃,我给你吃奶油面包,你给我吃暹罗蜜橘。”
“好的,好的。”顿了一顿,李诚又说,“你一到家,就去买面包。买了来看我,我们一同到学校。我们要第一个到!我们要帮同先生把那些灯烛点起来!”
仿佛已经看见了灯烛辉煌的美景,他们两个肩膀贴着肩膀,齐着步调,嘴里哼着先生教给他们的口号,“增——进——全——国——儿——童——的——幸——福!”
1936年4月4日发表
原载《永生周刊》第一卷五期,署名叶圣陶,收入小说集《四三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