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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想多考几个大学。”我终于把这几天私下里盘算的结论跟伯伯商量。

“这有什么不可以,只要考试日子不冲突就是了。”伯伯示意给我,那收音机旁边有当天的报纸,“我们把各大学的广告来看一看吧。”

我在三个大学报了名。考试日子并不冲突,甲大学最先。

我走进甲大学的门,“大世界”,这一念突然窜入我的意识。煤屑路通到各个散处的建筑,各色的大丽花在路旁堆着笑脸。那些建筑像玩具似地摆在地面上,洞开的窗户里会有玩偶的脸探出来吧。我听着自己的脚步声,悉刹,悉刹。偶然有一两个青年赶过了我前去。草场上点缀着十来个青年男女,粉红衫,淡灰色西服,飘飘的长衫。这境界空旷清静,好像梦中一样。我不禁想,游客到得还不多呢。

第一场考国文。我接到题目纸,作文题是《为政以爱人为大说》。这大概是一句成语吧,可不知道出在什么书上。不知道也不要紧;“为政”和“爱人”的意思我都懂得。既已说明“为政以爱人为大”,我只要说出一点“以爱人为大”的理由就得了。啊!下面括弧里还有四个小字——“体限文言”,这可叫我为难了。我生平就没有作满五回文言。国文先生常常说,“这回试作文言吧。”我想写语体何尝不是我的意思,照旧交了语体;只有几回考试,先生也特别声明“体限文言”,我没法,才像乡下人学说官话那样勉勉强强完了卷。我不懂那班先生抱的什么主意,一贯地唠叨着“文言”“文言”;他们到底要试验学生的思想见解呢,还是要试验学生的“文言”?

总之,又得勉勉强强“文言”一下了。下面密密细细的是四十个测验题。太多了,我的眼睛在纸面上跑马,认清的字眼好比马蹄着落的地方:“屈原”,“相如”,“山水方滋”,“十三经”,“宋儒”,“雕龙”,“敦煌”,“鲁迅”,“三国志”,“三国志演义”,“四愁”,“三家诗”,“颜李”,“今文”,“小学”,“三言二拍”,“鹅湖鹿洞”,“禅宗”……我跟这些字眼的一小半有过往来,一大半却是初次会面,我能全作这四十题么?

我抬起头来,右边的粉红衫吸引我的注意。是仕女图里那样的娇柔面目,怅然的眼光直望着前面的黑板;两个手腕压在桌面的题目纸上,手指无意识地玩弄着翠绿的女式自来水笔。

如果题目凑巧,我下笔顺利,她也不那么怅然直望,我们不就是将来的同学么?现在,我见了“体限文言”四个字烦心,眼睛跑马又碰到一大半陌生字眼,她也像钩起了什么愁思似地呆在那里;我们恐怕结不起同学的关系来了吧。

我这样想,挪动眼光也向前望。瘦脸的监试员的背后,一方大黑板挂得似乎高了一点:有些地方黑漆脱落了,露出两块木板间的拼缝;在左首的上方,留着用硬粉笔写的没有刷去的字迹——并排的三个“打倒”;“打倒”上边,歪斜地写着“Onehourwithyou”。

早上,报纸送来了,我怀着尝试魔法的心情,翻看第一张广告页上刊布的丙大学的录取新生案。

我把小铅字排着的人名一排排看下去。啊,也考上了,第五排左首第一个不是我的名字么?我不相信我的眼睛,再把这三个字逐个一笔一笔地看,没有错,的确是我的名字。

几天里头,我的名字三次被刊布在报纸上了。这是可能的事么?不要是梦里吧,我不禁这样想。

我的一叠中国银行钞票付给哪一家大学的会计课好呢?

1932年9月1日发表

原载《中学生》第二十七号(1932年9月1日),署名郢生,收入小说集《四三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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