破纸窗敞开着,外面时时有几个带着探究神情的脸凑近来。有的竟把整个脑袋伸在窗台里面,旋向这边又旋向那边,看有没有一个角落里藏着什么神秘的东西。甚至于穿黄布寿衣牙齿脱落到不存一颗的老太婆,也扶着孙女儿到县学里来看,意思是见识见识那种新花样,待见阎王时也交代得过。尘封了不知多少年的县学,每年只有春秋二季由县官和士绅们来这里串一回祭祀的把戏,现在却比庙会市集尤其热闹:“到学里看过么?”成为新流行的寒暄语,而一些卖豆腐浆牛肉汤的,也挑着担子到县学门前赶生意来了。
“有什么好看的?”
对于每一个凑近窗边的脸,莲轩都给他们这句嫌厌的问语;问不用口,代替的是近视眼定定地一瞪。这不是什么有味的事,多问了几眼当然会厌烦;便索性脸朝着里,给他们看背心;自己呢,在心头展览几天来做的那些闪动而朦胧的现实的梦——
炮声每隔二三分钟一发,震得玻璃窗都作回响。全城的人心好像再也不能安放在腔子里了,都突突地窜动着,只待跳出来碰到枪弹或炮弹破毁了完事。然而出乎意料的消息传来,说原来在这里的兵队昨夜开走了,隆隆的炮声并非是对垒。这就使每一颗心都安定下来,“好了,如今是!”有人发起出城去欢迎,举起胳臂擎起纸制小旗来响应的就有四五千。几个重要人物,如应松厓等,坐了小汽船先发,好让被欢迎的早点儿领受全县的好意。四五千人的队伍多么盛大,多么热烈啊;陆陆续续,延长到三四条巷,步伐是轻快而有力;刚才上口的歌,因为简单,很能够唱得协调,“齐欢唱,齐欢唱”的声音像海潮一样泛滥起来,弥漫在全城的空间;牛肉,馒头,牙刷,毛巾,等等慰劳品,成担地挑着,夹在队伍中间,比迎神赛会中的汉玉如意,古铜彝器,更惹路旁观者注目。路并不少,出了城有二十来里;但大家并不觉得累,反而越走越有劲。终于欢迎的队伍与被欢迎的会面了;初次试喊的口号带着好奇跃动的心情喊起来,什么万岁什么万岁接连高唱,多至一二十个,脆弱一点儿的人感动得只好淌泪。慰劳品是毫不吝啬地分送着;受慰劳的两手捧得满满了,还有牙刷毛巾之类像归鸟一样翩然落在上面。仔细看那些被欢迎的,正合两句衡文的老话,“入人意中”,但又“出人意外”。服装不甚漂亮,面容多少有点儿憔悴,以及掮着的枪械器用,排着的行列形式,都同其他队伍无甚差别,这是“入人意中”。然而,不甚漂亮的服装里面好像包含着一颗强毅热烈的心;多少有点儿憔悴的面容足见他们为排除民族的障碍所受的苦辛;他们的态度又好像非常温和,莫说所谓“国骂”未必逢人脱口而出,简直叫人兴起走近去同他们抱一抱的愿望:这些是看见了其他队伍决不会感到的,是所谓“出人意外”。……显然可见的改变跟着来了。凡在大众的意念中,与土豪劣绅多少会引起联想的那些人,移住上海租界的早就走了,没走的也废止了每天上茶馆的常课,虽然揭示土豪劣绅姓名的拟议还没见实行。各色的人都成了热石头上的蚂蚁,一时不知道该往哪里走;但是有一个共通的新认识,就是今后每个人必须归属于一个社或会,无所归属的人犹如荒野的孤客,要吃尽意想不到的苦。前县知事是乘欢迎队出发的当儿溜走了,全县的权力像风中飞絮一样飘荡无着;但飘荡不到半天,便由临时组织的县行政委员会把它从空中一把抓在手里。而县行政委员会的一切措施又须取决于党部。大众不曾料到那突然涌现的党部竟是全县的主人……
隔壁电话机上一阵铃响,把莲轩温理新梦的心思打断了。他听见接电话的仍是劳顿了几天以致喉咙沙糙的应松厓。
“……喔,你问‘大仙殿’,不是昨天已经发封了么?……你提起僧寺,尼庵,道院;这些都要不得,我们自然也要取┑蕖!…不过要从长讨论,似乎与‘大仙殿’情形不同。……四点钟的会议时面谈吧。”
听筒刚挂起,铃声又急促地响起来了。
“你们哪里?……喔,久大米店,什么事?……啊!打伤了人?谁同谁打?……打米司务打伤了打米司务?他们该是一伙儿,怎么打起来了?……唔,明白了;他们要停工组织工会,看见你们店里的司务还在那里工作,就打起来了。是不是这┭?……我们这里就派人去。你们务须劝止他们不要再打,一切待党部派员到时再说。”
隔不到一分钟,听得应松厓在那里接待好些客人了;客人的语调都是故作温文而实则粗陋的一流,极容易唤起市肆扰攘的印象。
“先生,我们有的是公所;听说现在不行了,要立什么商民协会。可有这句话么?”
“是的,商人须组织商民协会。”
“先生们定出来的章程,我们有什么说的,只有照着章程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