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搭,搭,外面有叩门声,同时,躺在跨街楼底下的那条癞黄狗汪汪地叫起来。她吓得一跳,但随即省悟这声音极熟,一定是阿弟回来了,便匆遽地走去开门。

门才开一道缝,外面的人便闪了进来;连忙,轻轻地,转身把门关上,好像提防别的什么东西也乘势掩了进来。

“怎么样?”老妇人悄然而焦急地问。她恨不得阿弟挖一颗心给她看,让她一下子知道他所知道的一切。

阿弟走进屋内,向四下看了一周,便一屁股坐下来,张开口腔喘气。是四十左右商人模样的人,眼睛颇细,四围刻着纤细的皱纹形成永久的笑意,鼻子也不大,额上渍着汗水发亮,但是他正感觉一阵阵寒冷呢。他见大男啼哭,想起袋子里的几个荸荠,便掏出来授给他,“你吃荸荠,不要哭吧。”

大男原也倦了,几个荸荠又多少有点引诱力,便伸出两只小手接了,一面抽咽一面咬荸荠。这才让老妇人仍得坐在桌旁。

“唉!总算看见了。”阿弟摸着额角,颓然,像完全消失了力气。

“看见了?”老妇人的眼睛张得可怕地大,心头是一种超乎悲痛的麻麻辣辣的况味。

“才看见了来。”

老妇人几乎要拉了阿弟便引她跑出去看,但恐怖心告诉她不应该这样卤莽,只得怅然地“喔!”

“阿姊,你说世界上没有一个好人,是不是?其实也不一定,像今天遇见的那个弟兄,他就是个好人。”他感服地竖起右手的大拇指。

“就是你去找他的那一个不是?”

“是呀。我找着了他,在一家小茶馆里。我好言好语同他说,有这样这样两个人,想来该有数。现在,人是完了,求他的恩典,大慈大悲,指点我去认一认他们的棺材。”他眉头一皱,原有的眼睛四围的皱纹见得更为显著,同时搔头咂嘴,表示进行并不顺利。“他却不大理睬,说别麻烦吧,完了的人也多得很,男的,女的,穿长衫的,披短褂的,谁记得清这样两个,那样两个;况且棺材是不让去认的。我既然找着了他,哪里肯放手。我又朝他说了,我说这两个人怎样可怜,是夫妻两个,女的有年老的娘,他们的孩子天天在外婆手里啼哭,叫着妈妈,妈妈……请他看老的小的面上发点慈悲心……唉!不用说吧,总之什么都说了,只少跪下来对他叩头。”

老妇人听着,凄然垂下眼光看手中的孩子;孩子朦胧欲睡了,几个荸荠已落在她的袖弯里。

“这一番话却动了他的心,”阿弟带着矜夸的声调继续说;永久作笑意的脸上浮现真实的笑,但立刻就收敛了。“这叫人情人情,只要是人,跟他讲情,没有讲不通的。他不像开头那样讲官话了,想了想叹口气说,‘人是有这样两个的。谁不是爷娘的心肝骨肉!听你说得伤心,就给你指点了吧。不过好好儿夫妻两个,为什么不安分过日子,却去干那些勾当!’我说这可不大明白,我们生意人不懂他们念书人的心思,大概是——”

“嘘……”老妇人舒一口气,她感觉心胸被压得太紧结了。她同阿弟一样不懂女儿女婿的心思,但她清楚地知道,他们同脸生横肉声带杀气的那些囚徒决不是一类人。不是一类人为什么得到同样的结果?这是她近来时刻想起,老想不通,以致非常苦闷的问题。可是没有人给她解答。

“他约我六点钟在某路转角等他。我自然千恩万谢,哪里还敢怠慢,提早就到那里去等着。六点过他果真来了,换了平常人的衣服。他引着我向野外走,一路同我谈。啊——”

他停住了。他不敢回想;然而那些见闻偏同无赖汉一般撩拨着他,叫他不得不回想。他想如果照样说出来,太伤阿姊的心了,说不定她会昏厥不省人事。——两个人向野外走。没有路灯。天上也没有星月,是闷郁得像要压到头顶上来的黑暗。远处树木和建筑物的黑影动也不动,像怪物摆着阵势。偶或有两三点萤火飘起又落下,这不是鬼在跳舞,快活得眨眼么?狗吠声同汽车的呜呜声远得几乎渺茫,好像在天末的那边。却有微细的嘶嘶声在空中流荡,那是些才得到生命的小虫子。早上还下雨,湿泥地不容易走,又看不清,好几回险些儿跌倒。那弟兄唇边粘着支烟卷,一壁吸烟一壁幽幽地说,“他们两个都和善,到这儿满脸的气愤,可还是透着和善。他们你看我,我看你,看了几眼就低头,想说话又说不上。你知道,这样的家伙我们就怕。我们不怕打仗,抬起枪来一阵地扳机关,我想你也该会,就只怕你抬不动枪。敌人在前面呀,打中的,打不中的,你都不知道他们面长面短。若说人是捆好在前面,一根头发一根眉毛都看得清楚,要动手,那就怕。没有别的,到底明明白白是一个人呀。尤其是那些和善得很的,又加上瘦骨伶仃,吹口气就会跌倒似的,那简直干不了。那一天,我们那个弟兄,上头的命令呀,退缩了好几回,才皱着眉头,砰的一响放出去。哪知道这就差了准儿,中在男的胳膊上。他痛得一阵挣扎。女的好像发了狂,直叫起来。老实说,我心里难受了,回转头不想再看。又是三响,才算结果了,两个染了满身红。”那弟兄这样叙述,他听得似乎气都透不来了,两腿僵僵的提起了不敢放下,仿佛踏下去就会触着个骷髅。然而总得要走,只好紧紧跟随那弟兄的步子,前胸差不多贴着他的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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