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云翳

他实在有事可做呢。他每天写一封信寄给他的夫人,成为惯例,此刻他正可以写信呀。他想起了,便取出信笺来,一壁磨墨,一壁凝想。窗外廊下经过的人时时牵引他的视线,使他思想不能集中。他就将窗帘下了。他希望凭这封信,将全部的情思倾注于夫人的心底。他开始写:

今天光明的阳光,青苍的云天,同昨天一样。但是有许多动作和声音与我接触,使我起不可名言的岑寂之感。他们都庆祝佳节呢。他们的面容笑得变了样,喉咙喊得几乎喑哑,四肢躯体都浮涨,走路时呈异样的姿态。人家说起来,这何等热闹呀!在我听着看着,只觉得格外地孤寂。他们和我不相爱,不相了解,他们越热闹,当然越显得我孤寂了。惟有同你在一起,我就像有了全世界,有一切的喜悦和骄傲。

他写到这是,心想假若此刻真同她在一起,就可以打退那个敌寇——无聊——么?他就回溯以往的经验,小小的书室里,和她默对无言时,也曾感觉强烈的无端的烦闷。信里的话岂不是不尽真实了么?以下又怎么写呢?现在脑子里似模糊又似空洞,竟想不出再可以写些什么。他这么想着,觉得这封信没有写的必要了。或者换过一张信笺,不要这么说吧?或者停一会儿再写吧?但是他立刻认定想的都不对。每天必写的信,怎么可以忽然间断?没有写的必要,当然是不通的话。不这么说,又怎么说呢?总觉得对她这么说是最适当的。停一会儿再写,此刻做什么呢?况且寄迟了她就不能在今天晚上接到,岂不累她等待而失望?于是决意继续写下去。并想到她昨天来信说起身子有点不爽快,此刻应当问她一声,并且好好地安慰她。他就继续写:

你说有点儿不爽快,使我急切地想念。这几天天气虽好,早晚总有些凉意。你起得早受了寒么?没有注意风的方向,随意开了窗么?最使我难受的,就是不知你此刻爽健了没有。四百里相隔,本来算不得什么,搭火车当晚就可以相见。可是明天一早我就有课呀。

若是你还是昨天那样不爽快——这是我万分不愿意写的几个字——千万不要容忍,赶快请苏医生诊治。这不是我的话语,不是我的文字,乃是我的心音。你是爱听我的心音的,一定能照我说的做。若是你早已舒适如常——我所祝祷的就是这个——千万不要努力学画,一刻也不肯休息。园里枇杷树下,若是天气晴好,可以多坐一会。在那里看看画帖,或者念几首小诗,于你的精神很有益的。想来菊花开得很盛了,我真想立刻回家,同你一起玩赏呢。

他写到这里就停了笔,计算归期应在何日。后天星期五没有课,星期六只有一课,可以托人代授,自然是后天了。这时候会场里合唱国歌的声音起来了,一顿再折,越折越高,转入低徐而完毕。他一壁听歌声,一壁想起行旅的不方便,三点钟光景的火车差不多有三天的悠久,车座的拥挤,上下的劳顿,都是非常可怕的。但是他又想,她不爽快,不应当回去看看且安慰她么?旅程虽然可怕,只得耐着。况且她何等盼望着他啊。若是只说一句空话,他想立刻回家,岂不将使她疑为敷衍之辞?他就很坚决地写下去:

你是知道的,后天星期五是我可以归家的日子,我一准乘头趟车到家。你看到这一句怎样欢喜,我是完全能够揣知的,你的心一定笑了,即使不很爽快,也减去大半了。后天你或者同上一次一样,到火车站等我吧?如果那样,我自然说不出地欢喜。但是记着,你身体有万分之一的不爽快,就不要出来,虽然从家里到火车站那样近。

他搁笔了。从头至尾读一遍,觉得今天的信太短,只写了两张半信笺。往日总要写四五张呢,非再写些什么不可。忽然提起笔来,冲动地写:

设想我现在已到了家,正同你联坐闲谈,岂不有趣?你有趣味浓厚的故事讲给我听么?不,我先来告诉你一个有趣味的梦。

他的笔忽然顿住了,仿佛有什么力在那里按住他似的。他须得考虑一下,那个梦要不要写上去。于是他将昨夜的梦仔细地温理一回:月光皎洁的花园里,齐踝的花草栽成图案画的花纹,中间一大堆菊科的花,他也不知其名,只觉美丽得醉心。他坐在花旁凉椅上,全身浴在月光里。旁边坐着个女子,容颜静美,难以描写。洁白面绣花的上衣,露出嫩红的肤色,且能辨胸部的涨缩。她同他谈话了,谈的是美丽的诗歌,名家的绘画;每一个声音使他陶醉,每一句话语使他倾倒。他觉得无论同什么人谈话,都比不上这回有意味;人间伴侣的情愫,惟有这回才是真正的交流。他愉悦极了,一切时间空间的观念都泯灭,只觉得和她融而为一,便是个其大无外的实体,莫穷始终的悠久。梦忽然醒了,他不免起一种懊恼之情。一转念间,便又自慰,这虽是个梦,然究竟有了这样一个梦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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