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过巴扎罗夫也没全错。他拨动了奥金佐娃的心弦,引起了她的兴趣,她常常想他。他不在时,她并未感到无聊,也没刻意等待,但他的出现能马上使她活泼起来;她很乐意和他独处,喜欢同他聊天,甚至当他惹她生气或诋毁她的品味、她的优雅习气时,她亦如此。她好像想既考验他,又了解自己似的。
有次和她在花园散步时,他突然忧郁地对她说,他打算很快就回他父亲的田庄去……她脸色倏地白了,好像有什么刺痛了她的心,刺得那么痛,以至于她自己都很惊讶,后来她久久思索这究竟意味着什么。巴扎罗夫说这番话并非要试探她,看她如何应对:他从不“撒谎”。那天早上他碰到了父亲的总管,以前照料过他的男仆——季莫费伊奇。这是个样子萎靡不振而动作却敏捷的矮小老头,一头褪了色的黄发,一张饱经风霜的红彤彤的脸膛,一双眯缝着的泪眼,他身着青灰色粗呢短外套,腰系一根断头皮带,穿着焦油漆的靴子,意外地出现在巴扎罗夫面前。
“啊,老爷子,你好!”巴扎罗夫嚷道。
“您好,叶夫根尼·瓦西里伊奇少爷。”老头高兴地开口笑着说,马上堆起一脸皱纹。
“干吗来了?他们派你来叫我,是吧?”
“哪里,少爷,哪能呢!”季莫费伊奇嘟嘟哝哝地说(他记住了出发前老爷严格的指示)。“我进城给老爷办点事,听说少爷您在这儿所以就顺路拐过来,想来看看少爷您……否则怎么敢惊动您!”
“得了,别撒谎了,”巴扎罗夫打断了他,“这难道是进城的路吗?”
季莫费伊奇迟疑了一下,没答腔。
“我父亲身体还好吧?”
“感谢上帝,少爷。”
“母亲呢?”
“阿林娜·弗拉西耶夫娜也很好,感谢主。”
“想必他们都盼我回去吧?”
老头歪着他那小脑袋。
“唉,叶夫根尼·瓦西里伊奇,他们怎能不盼呢!少爷!上帝作证,一见到您那双亲就觉得心痛啊。”
“行了,行了,别夸张了。跟他们说,我很快就回来。”
“是,少爷。”季莫费伊奇叹了口气说。
出了宅子,他双手把帽子拉得低低地,费力爬上留在大门外那辆简陋的马车,马车悠悠远去,只是并没朝城里的方向。
这晚奥金佐娃和巴扎罗夫坐在她的房间里,阿尔卡季在大厅里漫步,听卡佳弹琴。老公爵小姐上楼回自己的房间了;她向来不能忍受客人,尤其不能忍受这两个她所谓“新式的狂妄者”。 在公开场合她只有端起架子;然而在自己房间,在自己的女仆面前,她骂得那么起劲,使得包发帽和假发一起从头上跳起来,这一切奥金佐娃都一清二楚。
“您怎么就打算走呢?”她说,“您许的愿呢?”
巴扎罗夫身子一抖。
“许什么愿,夫人?”
“您忘了?您答应教我点儿化学的。”
“怎么办呢,夫人!父亲望眼欲穿;我实在不能再耽搁了。不过您可以读读Pelouse et Fréry,Notions générales de Chimie法语:佩卢兹和弗列米合著的《化学通论》。——原注;那是本好书, 写得很明白。您在书里会找到需要的内容的。”
“可您记得吗?您对我说过,书本不能代替……我忘了您怎么说的了,可您知道我想说什么……记得吗?”
“怎么办呢,夫人!”巴扎罗夫又重复道。
“干吗要走呢?”奥金佐娃压低嗓门说。
他盯了她一眼。她的头靠在椅背上,半裸的两只胳膊叉放在胸前。在那盏罩着穿孔纸罩的孤灯发出的微光映照下,她的脸色更苍白了。宽大白衣的柔软褶皱完全盖住了她的全身,只有叉着的双脚趾尖稍稍露在了外面。
“而为什么要留下?”巴扎罗夫答。
奥金佐娃稍微扭了扭头。
“怎么为什么?难道您在这儿过得不愉快?抑或您认为这儿将没人念着您?”
“我相信不会有人想着我。”
奥金佐娃沉默了一会儿。
“您这么想好没道理。而且我不信您的话。您不是当真说的。”巴扎罗夫依然纹丝不动地坐着,“叶夫根尼·瓦西里伊奇,您怎么不吱声了?”
“我能跟您说什么呢?完全不值得去想念的是人,何况我这种人。”
“为什么?”
“我是个正经、乏味的人,不善言谈。”
“您在要人恭维了,叶夫根尼·瓦西里伊奇。”
“我可没这个习惯,您自己难道不清楚?您所珍视的生活中高雅的一面,我是办不到的。”
奥金佐娃咬着手帕角儿。
“不管您怎么想,您走了我会感到寂寞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