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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一章

罪与罚

然而,自己内心的不安,他无法用言词,也无法用惊叹表达出来。一种极端厌恶的感觉,在他刚上老太婆那里去时,就开始压迫和折磨他的良心,现在它已变得如此强烈,如此明显,以至他完全不知道该怎样摆脱自己的烦恼。他喝醉了一般走在人行道上,看不见路上的行人,不断撞到他们身上,直到走上另一条街,他才清醒过来。他四处张望,发现自己置身于一家小酒馆旁,要进小酒馆,必须从人行道沿着梯子往下进入地下室。恰在这时,两个醉鬼走出门来,他们相互搀扶着,骂不绝口,爬上街来。拉斯科尔尼科夫灵机一动,立即向下跑去。以前他从来没有进过酒馆,可是现在他感到天旋地转,而且火烧火燎地干渴。他想喝点冷啤酒,而且他认为自己突然感到虚弱乏力,就是因为饥饿。他走到一个阴暗而肮脏的角落里,坐在一张粘糊糊的小桌子旁,要了啤酒,焦渴地一口气喝光了第一杯。他顿感全身舒畅,头脑清醒。“这全是胡思乱想,”他满怀希望地说。“没有什么值得你惊慌的!只不过是身体虚弱罢了!只要喝一杯啤酒,吃一小片面包干,——瞧,立刻就会精神健旺,思路清晰,意志坚强!呸!这一切是多么不值一提!……”尽管他鄙夷地啐了一口唾沫,但他显然欢快起来,仿佛突然甩掉了一副可怕的重担,于是向在座的所有的人投去友善的目光。然而,即使在这个时候,他也朦朦胧胧地预感到,这种一切都往好处想的乐观态度也是一种病态。

这时,小酒馆里的人已经屈指可数了。除了在梯子上遇见的那两个醉鬼以外,又有五六个男人带着一位姑娘,拿着一架手风琴,跟在他们身后,闹闹哄哄地走了出去。他们走后,小酒馆里变得安静而宽绰。剩下的人中,一个已经喝醉,但只是带有几分醉意,他坐在摆着啤酒的桌子旁,看上去像个小市民;他的同伴,是个胖大的汉子,穿着一件单领打褶的细腰短呢上衣,留着一部斑白的大胡子,已经烂醉如泥,躺在一条长凳上打瞌睡,有时仿佛似醒未醒,突然伸开两手,啪啪地用指头打着榧子,他并未从长凳上坐起来,只是将上半身不时上抬,嘴里哼着一支乱七八糟的歌曲,他竭力想唱出歌词,这歌词似乎是:

整整一年我使老婆快活,

整——整一年我使老——婆快——活……

醒来后,又突然唱道:

顺着波季亚契大街跑,

找到了从前的老相好……

但是没有谁分享他的快乐,他那位一声不吭的伙伴对这种情感迸发甚至抱着敌视和怀疑的态度。屋里还有一个人,看上去像个退职的官吏。他独坐一旁,面前摆着一瓶酒,他不时喝上一口,朝四处望望。他似乎也有点心神不宁。

拉斯科尔尼科夫一向不爱交际,正如上面所说的那样,他总是躲避一切应酬,最近一个时期更是如此。然而现在,不知何故,他突然想与人往来。他身上似乎出现了新的变化,同时深深渴望跟人接触。整整一个月来,他内心苦闷郁积,惴惴不安,被弄得疲惫不堪。他迫切希望到另一个天地去透一口气,哪怕只有一分钟,也不论是什么样的天地。因此,尽管小酒馆龌龊不堪,现在他也很乐意呆在这里。

小酒馆的老板呆在另一间屋里,但他常会从那里走下台阶,进入这间大店堂,而每次首先让人看到的是他那双十分考究、油光发亮、有着红色大翻口的靴子。他穿着一件腰部打褶的长外衣和一件油迹斑斑的黑缎背心,没打领带。他的整个面孔仿佛搽了一层油,俨然铁锁上过油一样。柜台里面站着一个十四岁左右的男孩,另外一个男孩年纪更小,客人要什么,他就端过去。柜台上摆着黄瓜片、黑面包干和切好的小鱼块;这些东西散发出一股难闻的气味。酒馆里弥漫着浓重的酒气,闷热得让人坐不住,似乎只要呼吸这种气味,五分钟就会使人醉意醺醺。

有时,我们会碰到一个素不相识的人,不知怎的,还没有开始交谈,刚一见面他就引起了我们的兴趣。那个坐得稍远、貌似退职官吏的客人,就使拉斯科尔尼科夫产生了这样的感觉。青年后来多次回忆这第一次印象,甚至把它当作一种预感。他频频打量那个官吏,当然,这也是因为那人也在目不转睛地看着他,显然,他很想和他交谈。而对酒馆里的其他人,包括老板在内,那个官吏似乎已司空见惯,在看他们时深感索然无味,甚至还露出一种傲慢的鄙薄神情,仿佛对待无知无识的下等人,觉得跟他们无话可谈。那人已经年过半百,中等身材,身体结实,两鬓斑白,头顶秃了很大一块,由于经常喝酒,一张脸浮肿发黄,甚至透出点绿色,微肿的眼皮下,一双细若裂缝但又神采奕奕、微微发红的眼睛精光灼灼。但他身上有一种很古怪的东西;他的目光里似乎洋溢着喜悦的光辉,——也许,还闪耀着理性和智慧,——但同时也似乎隐约地显示出精神失常的症状。他穿着一件破烂不堪的老式黑色燕尾服,钮扣都快掉光了,只有一粒还勉勉强强吊着,他就是用这一粒扣子扣住衣服,显然是想保持一点体面。黄土布背心下面露出一件皱成一团、污迹斑斑的脏胸衣。他的脸按官吏的式样修刮过按沙俄当时的规定,官吏不得留胡须。,但已经修刮很久了,因此又密密麻麻地长出了青灰色的胡茬。他的举止之间确确实实有一种庄重的官吏派头。但他焦躁不安,把头发挠得乱蓬蓬的,有时闷闷不乐地用双手托住头,把套在破袖里的胳膊肘撑在脏兮兮、粘糊糊的桌子上。最后他径直望着拉斯科尔尼科夫,毅然决然地高声说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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