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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三十二章 欲见人间真地狱,且到南方种植园(2)

这座大屋很宽阔美观,是按照南方的风格建造的:两层的楼房有一道宽敞的回廊围绕着,所有的房门都开向回廊,下层的回廊由砖柱支撑着。

可是,屋子里却显得萧疏荒凉,令人觉得很不舒服。有些窗子用木板钉住了,有的窗棂破碎,百叶窗悬在一根绞链上,一切表明,这是一处无人管理、住起来并不舒服的地方。

走进屋里,到处可见丢弃在地上的木片、稻草、破烂的木桶和箱子。三四条相貌凶狠的恶狗,被马车的车轮声唤醒,便狂奔出来,跟在后面的几个衣衫破烂的仆人拼命把它们拉住,汤姆和他的同伴们才不致被它们咬伤。

“尼(你)们看到了吧!”莱格利神气活现地抚摸着他的狗,转身对汤姆和他的同伴们说,“尼(你)们看到了吧,要是尼(你)们想逃跑的话,这几只狗都是专门训练跟踪黑奴的,它们会像吃晚餐一样,很快把一个黑奴吃光。所以,你们要当心些!现在情况怎么样,山波?”他对一个穿着破衣,戴着无边帽,站在一旁听候吩咐的仆人说,“事情都办好了吗?”

“干得棒极啦,老爷。”

“奎波,”莱格利对另一个站在一旁,正热心想引起主人注意的仆人说,“我叫尼(你)做的事做了吗?”

“做好啦,这还用说吗?”

这两个黑人是这座种植园的两个主要帮手。莱格利已经像训练他的几条恶狗一样,把他俩从头到脚训练得像那几条恶狗一样凶残,而且,通过长期艰苦和残忍的实践,他们的天性也完全被培养成跟畜生一样凶恶残忍。人们都说,一个完全丧失其本民族的天性的黑人监工,往往要比一个白人监工更专制残暴。也就是说,黑人的心灵已经比白人的心灵受到了更多的摧残和伤害。在这个世界上,黑人这个种族与其他受压迫的民族情况相似:只要奴隶有机会改变身份,往往会成为一个暴徒。

像人们读到的一些历史上的当权者一样,莱格利也凭借暴力,利用分而治之的方法统治着他的种植园。他非常清楚,山波和奎波其实彼此互相忌恨着,而种植园里的奴隶们,都痛恨他们俩。因此,他利用这两人互相攻击以及他们与其他奴隶之间的矛盾,便可以获得种植园里发生的各种事件的信息。

活在世上的人,没有一个能完全脱离社交关系,莱格利鼓励他的这两个黑人打手跟他套近乎,不过,这样的套近乎,不管什么时候都会使他们中的一个惹上麻烦,因为,一个最轻微的刺激,只要莱格利头一点,他们中的一个就会向对方进行报复。

当他们俩站在莱格利身旁时,似乎就是这个事实的生动注解:恶人比野兽更为下贱凶残。他们粗鲁、乌黑的脸庞,互相瞪着的大眼睛,像野兽一样沙哑的发自喉咙的嗓音,被风吹动着的破烂的外衣可说是这个地方一切邪恶和丑陋特色的活见证。

“嗨,山波,你,”莱格利说,“把这些家伙带到住地去。这个娘们是我买给你的,”说着他打开把那个混一代黑妇人和爱米琳锁在一起的锁链,将黑妇人向山波推过去说,“你知道,我答应带一个女人给你的。”

那个黑女人吃了一惊,突然往后退着说:

“啊,老爷!我的老公还在新奥尔良呢。”

“你说什么,你不想在这里另找一个老公吗?别说了,去吧!”莱格利举起鞭子说。

“过来,小情妇,”他对爱米琳说,“你跟我住在一起。”

屋子里有一张凶狠阴沉的脸在窗口望了一会儿,当莱格利打开房门时,便听到一个女人用一种命令的语气急速地说着些什么。怀着焦虑不安的心情看着这一切的汤姆,在爱米琳走进屋子后便听到莱格利愤怒地吼道:“你可以闭嘴了!我高兴怎么干便怎么干,你管不着!”

汤姆没有再听到什么,因为他很快就跟着山波到住地去了。奴隶们居住的地方,是由连成一排的一些简陋的棚屋构成的一条小街道,位于种植园内远离大屋的地方,景象十分残破荒凉,就像一个被人类遗弃的地方。汤姆一看到这个景象,心就沉下去了。他本以为住人的地方即使简陋,至少也会是一间他可以打扫干净的安静的茅屋,屋里有一个架子可以摆放他的《圣经》,是一个在休息时间他可以单独呆一呆的地方。他瞧过几间工棚,它们无一例外都是徒有四壁,什么家具也没有,只有一堆污秽肮脏的稻草,散乱地铺在被无数赤脚践踏过的泥地上。

“我住在哪一间呢?”他无可奈何地问山波道。

“布布(不不)知道,我想就住这间吧,”山波说,“看来这个房间还可以挤个人。现在每间屋子都挤满了黑鬼,说实话,我布(不)知道,要是再来人的话,我该叫他到哪里住呢?”

天色已经很晚了,棚屋里的男女居民们,才拖着疲惫的身子,成群结队地回家来。他们穿着沾满泥沙的破烂衣服,脸色阴沉,心情抑郁,根本没有兴趣对这些新来者瞧上一眼。这个小村落虽然住着人,却听不到欢声笑语,只有在磨房里,听得到嘶哑的喉音,在争着用手磨将一点粗糙的玉米磨成粉,以便烤成玉米饼作为他们唯一的晚餐。从天亮开始,他们便在监工的鞭子下到地里劳动,现在正是非常繁忙的季节,在皮鞭的驱使下,每个人可说都耗尽了力气。“说实话,”游手好闲的人会说,“摘棉花并不是什么艰苦的农活。”难道不是吗?摘棉花并不是件很劳累的活儿,就像让一滴水滴到你头上并不会痛一样。然而在宗教裁判所中最痛苦的折磨,正是让水一滴一滴地,一滴一滴地,无日无夜地连续不断地滴在同一个地方。做工也一样,虽然工作本身并不难,但它是被迫的,一小时又一小时地做着没有变化、没有感情的千篇一律的动作,就连一点儿消解沉闷心情的自由意志也没有,它就变成一宗苦役了。汤姆看着这些蜂拥而来的同伴,居然看不到一张友善的面孔。他看到的只是些愠怒阴沉、闷闷不乐、恶模恶样的男人和一些虚弱无力、垂头丧气的女人,还有一些不像女人的女人。力气大的把体弱的同伴推开,人类那种粗野的、无节制的、像动物一样的自私自利的本能,在这些人的身上可说暴露无遗。这些平时被当作野兽一样对待的人,也已经堕落到跟野兽一样凶残的地步了。直到深夜,磨房里推磨的声音连续不断;因为手磨太少而要磨粉的人却很多,那些疲劳虚弱的人被健壮有力的人推开,只好等别人磨完才能轮到自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