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米 诺

时间一天天过去,厄秀拉未接到伯金的任何音信。他打算不理她了吗?他打算不再注意她的秘密了吗?一种焦急沉闷和辛酸苦涩的感觉沉甸甸地压在她的心头。然而,厄秀拉知道自己只是在胡思乱想,他会再接再厉,继续下去的。她对任何人都只字不提此事。

果然,伯金不久寄来了一张纸条,请她同古德伦一起,到他镇上的寓所喝茶。

“为什么他还要请古德伦去呢?”她立刻暗自问道,“他是想保护自己,还是认为我不会单独前往呢?”

想到他要保护自己,她感到痛苦万分。不过到最后,她对自己说:

“我不要古德伦去,因为我还要问他些别的事情。这件事我只字不对古德伦说。我一个人去,那样他就会回答我了。”

她发现自己坐在有轨电车上,驶上乡镇外面的山丘,朝他寄宿的地方驶去。她仿佛穿过了一个梦幻世界,一个脱离现实生活的梦幻世界。她望着乡镇肮脏的街道从身下滑过,感到自己仿佛是个与物质世界分离的幽灵。下面的万物与她有什么关系呢?她像无形的幽灵,过着飘忽动荡的生活。她根本不考虑别人会对她做何议论,会作何感想。人们已经驶出了她的视听范围,她已经解脱出来。她已经脱出物质生活的躯壳,坠入一片陌生的朦胧之中,如同一颗干果从自己惟一可知的天地中落出,从护壳中坠落到完全陌生的世界。

女房东领她来到伯金的住室。只见伯金站在房间中央,他也同样神不守舍。厄秀拉看到他焦躁不安,心神不定,既像一个无声无形的柔弱体,又像是一个强大力量的中心。他身上发出的这股强力,震得她几乎晕厥。

“你一个人来的吗?”他问。

“是的,古德伦不能来。”

他立刻猜到这是为什么。

两人都默默地坐着,屋里的气氛非常紧张。她发现这间房间很舒服,光线充沛,房间的结构给人一种非常安宁的感觉。她还看到一棵金钟树,树上悬挂着一朵朵紫红色的花朵。

“这棵金钟树真美啊!”她打破了沉静。

“是吗?不过你以为我已经忘了我说过的话了吗?”

厄秀拉的心头又泛起一阵昏厥。

“我不要你记住那些话——如果你不想记住的话。”她挣扎出包围她的朦朦薄雾说道。

屋里沉静了一会儿。

“不,问题不在这里。”他说,“而在于——如果我们打算相互了解,我们就必须立下永久的誓言。如果我们打算建立一种关系,哪怕是建立友谊,就必须要有一种决定性的、不可废弃的东西。”

他的声音铿锵,透出了不信任,语气几乎有些愤怒。她没有回答。她的心一阵紧缩,根本说不出话来。

伯金见她不准备回答,又继续说下去,几乎是在发泄:

“我不会说我只能提供爱,我需要的不是爱。我提供的是一种更自然、更艰难、更稀罕的东西。”

一片沉默。沉静中,厄秀拉说:

“你的意思是你不爱我?”

说出这句话时她痛苦万分。

“是的,如果你愿意那样表达的话,尽管那么说也许并不一定属实。我不知道。不管怎么说,我没有体验到爱你的情感,没有。况且我也不想体验。因为它最终是会耗尽的。”

“爱最终是会耗尽的?”她问,同时感到嘴唇都麻木了。

“是的,会这样的。到了最最终了,只剩下一个人茕茕孑立,哪还来的什么爱?再说还有一个真正不具人格的我,也没有爱,没有任何感情的联系。你也一样。可是,我们却要用爱是根这样的鬼话来欺骗自己。爱不是根,它只是个分枝。根远远不是爱,而是一种赤裸裸的孤独,一种孤独的自我。这些孤独的自我不会相遇,不会混合,永远也不能。”

她痛苦地睁大了眼睛望着伯金。由于极度的认真和热诚,他的脸变得煞白。

“那么你的意思是你不会爱?”她颤声问道。

“不错,如果你愿意那样说的话。我曾经爱过。可是还有一个鞭长莫及的地方,在那里没有爱。”

对此她不能苟同。她对这番话感到入迷,只是不能苟同。

“可是,你怎么会知道还有个鞭长莫及的地方,如果你从未真正体验过爱的话?”她问。

“我说的都是实话。在你心中,在我心中,都有一块鞭长莫及的地方。这块地方超过了爱的势力范围,就像某些星星超越了视线范围一样。”

“那么说是没有爱喽!”厄秀拉叫道。

“最终是没有爱的。那里有别的东西。但是,最终,那里没有爱。”

对于这番话,厄秀拉静静地思索了一会儿。接着,她从坐椅上半站起身,用一种令人不快的断然口气说:

“那么让我回家,我何必要上这儿来呢?”

“门在那边。”他说,“你是自由人。”

他抱着这种极端的态度凝然静坐着。她一动不动地僵立了几秒钟,然后重新坐了下来。

“如果没有爱,那么会有什么呢?”她几乎是讥讽地嚷道。

“某种东西。”他望着她回答道,语气十分激烈。

“什么东西?”

当她抱着这种敌对情绪时,他无法与她交流思想,所以他久久没有说话。

“有,”他非常心不在焉地说,“一个最终的赤裸裸的我,既不具人格又没有责任感。同样也有一个最终的你。我希望在那儿与你接触——不是在感情、在爱的水平上——而是在这个范围之外,在没有言语,没有协定关系的地方。在那里我们是两个赤裸裸的、陌生的存在物,两个完全陌生的生物。所以,我想接近你,你也想接近我。在那里可以没有义务,因为那里没有行动的准则,在那个水平上不存在理解。这是个完全无人性的地带,所以用不着以任何形式来引经据典,因为一个人已经处于一切常规的范围之外,已知的规矩没有一样适用。一个人只需凭冲动,碰到什么就取什么,不用负任何责任,不接受任何要求,不给予任何东西,只须相互根据原始的欲望捞取就行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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