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古德伦再次望望姐姐,目光中几乎充满了敌意。

“的确如此。”她说,从而结束了这段对话。

姐妹俩默默无声地干着活。厄秀拉总是流露出一种奇异的欢快表情,这种欢快是发自心底的一股激情,一股既紧密相接又相互抵触的激情。她基本靠自己的力量独自生活,日复一日地工作,总是想拼命把握住生活,按自己的判断去控制生活。她的现实生活静止不变,然而在这静止不变的生活之下,在隐秘的心灵深处,某种东西欲突破而出。她要是能突破这层紧裹着的外壳该多好啊!她犹如一个孕育在子宫中的胎儿,似乎拼命要伸出双手。可是她办不到,目前还办不到。然而她有一种奇异的预感,感到有件重要事情即将发生。

她放下手中的活计,看着妹妹,觉得古德伦实在是妩媚可爱。在她的婀娜之中,在她纤巧、细腻的肌理和优雅的线条之中,处处透出无限的娇媚。当然,她也有顽皮之处,诸如言谈尖刻辛辣,喜欢讥讽嘲弄,态度冷若冰霜,以及神情无动于衷等等。厄秀拉真心实意地羡慕她。

“你为什么回家来呢,美人?”她问。

古德伦知道姐姐在羡慕自己。她从画面上挺直了身子,透过细细弯曲的眼睫毛望着厄秀拉。

“我为什么回家来,厄秀拉?”她重复了一遍,“这个问题我也扪心自问过上千遍了。”

“你不知道为什么吗?”

“不,我想我是知道的。我回来仅仅是reculerPourmieuxsauter(退一步为了进两步)。”

她用无所不知的目光久久地、缓缓地打量着厄秀拉。

“我理解!”厄秀拉叫道,然而脸上却微呈迷惑之色和虚假之意,仿佛她并不理解,“可是能进到何方呢?”

“啊,那没关系。”古德伦的口气略微有些超脱,“只要越过边界,就肯定会落到某个地方的。”

“可是那样不是非常危险吗?”厄秀拉问。

古德伦的脸上慢慢浮起讥嘲的笑意。

“哈!”她笑道,“这都是空口说白话!”这样,她又结束了谈话。但是厄秀拉仍在深思。

“你觉得家里怎么样,现在你回来了?”她问。

古德伦在回答之前冷静地沉默了几分钟,随后用冷静坦率的语气说:

“我觉得自己完全是外人。”

“那么父亲呢?”

古德伦几乎用怨恨的目光望着厄秀拉,好像被迫入绝境。

“我还没有想到他。我一直不去想他。”她冷冷地答道。

“是啊。”厄秀拉的话音颤抖。这回,谈话真的结束了。姐妹俩发现相互间隔开一段距离,隔着一条可怕的鸿沟,仿佛她们在隔岸对望。

她俩默不出声地继续干了一会儿。古德伦的双颊由于克制感情而涨得通红,因为她很气愤,气愤这旧时的感情被重新唤醒。

最后,她用一种非常漫不经心的语调问道:“我们出去看看那场婚礼怎么样?”

“好啊!”厄秀拉叫起来。她的回答显得过于热忱了。她把绣制品撇到边上一跃而起,似乎要逃避什么。这一举动暴露了两人间的紧张气氛,惹得古德伦心里很不痛快。

厄秀拉走上楼梯时才意识到这所房子,意识到自己身边这个家的存在。她憎恶这个家,憎恶这块肮脏的、闭眼都能摸到的地方!她担心自己在感情深处讨厌这个家,讨厌这个环境,讨厌这种陈腐生活的整个生活气氛和生活条件。她的这种感情使她感到害怕。

不久,两个姑娘沿着贝尔多佛镇的主街,一条宽阔的大道捷步走去。街的一半是商店,一半是居民住宅;房子的造型乱七八糟,外观肮里肮脏、破破烂烂。面对这个乱七八糟、丑陋不堪的米德兰小煤镇,刚从切尔西和萨赛克斯生活回来的古德伦不由得畏缩起来。不过她仍然继续往前走,穿过了整个肮脏下贱之地,穿过了错综不整的砂砾长街。一路上她频频遭人注视,简直是活受罪。真奇怪,她居然会选择回家,来亲身体味这种混乱贫窭的丑容。这些丑陋的区区小人是那样令人难以忍受,乡村的景色又变得如此破烂不堪。她为什么要让自己来忍受这些?她还想让自己忍受吗?她感到自己像一只在尘埃中艰苦跋涉的甲壳虫,心里腻味透了。

她们离开主街,穿过一片黑乎乎的公用菜园,菜园里还剩一株株被煤烟熏黑的甘蓝残根,不知羞耻地挺立着。对此谁也不觉得害羞。没有一个人对这一切感到害羞。

“这里像一个地下王国。”古德伦开口道,“矿工将它随身带了上来,用铲子铲上来的。奇迹,厄秀拉,这真是奇迹——另一个世界,真是妙极了。这里的人都是食尸鬼,样样东西都像幽灵一般,全是现实世界的可怕的复制品。不管是复制品还是食尸鬼,通统是那样污秽,那样肮脏。这里简直像在发疯,厄秀拉。”

姐妹俩沿着一条黑色的小道穿过一片乌黑的田野。左边有一大片景物,一条峡谷里煤矿林立,两面的山坡上种着玉米,长着树林,远远近近都染成了黑色,仿佛被罩上了一层乌纱。坚实的烟囱或吐白烟或喷黑雾,在浑浊的空气中施展魔术。不远处是一排排长条住房,接近隆起的山坡,一行行顺着山顶排得笔笔直直。这些住房不很结实,都是用红砖砌成,不过被染黑了,连石板瓦顶也是黑色的。姐妹俩行走的这条小道墨黑墨黑,是矿工们日来夜往的双脚踏出来的。小道两边拦着铁栏杆,与田野分隔;通主街的越栏阶梯被往来矿工的厚绒布裤蹭得锃亮。现在,两个姑娘正在一排排住宅之间穿行,这里的房舍更加可怜。女人们系着粗布围裙,交叉双臂,站在自己这排房子的尽头闲聊,用当地人那种持久不倦的目光注视着布兰文姐妹的背影,而孩童们在相互诅咒,大声叫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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