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但我看那可不是迷糊一会儿了,因为我醒来的时候,雾已经散尽,满天的繁星在闪烁,我正船头朝前顺着一道大湾往下漂。起初我不知道自己在哪里;我以为自己在做梦;等我慢慢把事情都想起来时,又像过了一个礼拜,迷迷糊糊记不清楚了。

这是一段大得吓人的河湾,两边的岸上都是又高又密的树林;就着星光看上去,就像是一堵结结实实的墙。我朝下水远远地望去,只见水面上漂着一个小黑点。我追了上去;但等我追到了,却发现它什么都不是,是两根扎在一起的大木料。后来我又看见了一个黑点,再追上去;然后又看见一个,这次我才追对了。正是那个木排。

我靠上木排时,吉姆的脑袋耷拉在两膝之间,坐在那儿睡着了,右手还搁在舵桨上面。另外那支桨已经冲掉了,木排上撒满了树叶、树枝和烂泥巴。这么说,木排也经历了一番风险和艰难。

我把小划子拴好,就在吉姆鼻子底下,躺在了木排上,打了个哈欠,冲吉姆伸出拳头说:

“喂,吉姆,我一直都是睡着的吗?你为什么不叫醒我呀?”

“我的老天爷,是你吗,哈克?你还活着呀——你没有淹死——你又回来了?这是真的吗?太好啦,宝贝儿,这要是真的,可太好啦。让我瞧瞧你,孩子,让我摸摸你。没有,你没有死!你又回来了,活生生的、结结实实的,还是原来的哈克——还是原来的哈克,谢天谢地!”

“你怎么啦,吉姆?你喝醉了吗?”

“喝醉了?我喝了酒吗?我哪有空儿喝酒呀?”

“好啦,那么,你怎么说话老不着边际呀?”

“我怎么不着边际?”

“怎么不着边儿?嗨,你口口声声说我回来了,还有这一类的废话,就好像我上哪儿去过似的。”

“哈克——哈克·费恩,你看着我的眼睛;看着我的眼睛。难道你没离开过吗?”

“离开过?怎么啦,你这话是什么意思?我根本哪儿都没去过。我会上哪儿去呀?”

“得啦,你瞧,当家的,肯定有什么地方出了毛病,肯定的。我还是我吗,要么我是谁呢?我是在这儿吗,要不我在哪里呢?现在我想把这个搞清楚。”

“好啦,我看你是在这儿,这很清楚,但我认为你是个昏头昏脑的老傻瓜,吉姆。”

“我?我是老傻瓜?那么你告诉我,难道不是你拿了缆索,坐着小划子,要把木排拴在沙洲上吗?”

“没有,我没有。什么沙洲?我根本就没看见什么沙洲。”

“你没看见沙洲?你看,不是你拴的绳索松开了,木排哗地冲下了河,把你和小划子都甩在后面大雾里了吗?”

“什么大雾?”

“就是那场大雾嘛。那场整夜不散的大雾呀。你不是一直在喊叫,我不也是一直在喊吗,直到后来那些岛把咱们给迷糊了,连自己在什么地方都不知道了。我还撞到好几个岛上,简直活受罪,还差点淹死了,难道不是吗?你现在说不是这么回事,当家的——不是这么回事吗?你给我说说清楚。”

“行啦,什么乱七八糟的,吉姆。什么大雾呀,小岛呀,磨难呀,还有这个那个的,我根本没看见。我整夜坐在这儿和你闲聊,一直到十分钟前你睡着为止,我估计我也睡着了。这一点时间你不可能喝醉了酒,所以你当然是做了梦。”

“真是活见鬼,怎么可能在十分钟里梦见这么多事情?”

“好啦,算了吧,你肯定是做了梦的,因为你说的事一样也不曾有过。”

“可是哈克,这些事全是清清楚楚的……”

“不管怎么清楚也没有用,根本就没有那回事儿。因为我一直都在这里,我清楚。”

吉姆有五分钟没吭气,光坐在那儿琢磨这事。后来他说:

“那么得啦,我看我确实做了梦,哈克;但我这辈子从没做过比这更真实的梦,真该死。我以前也从来没做过像这次让我感到筋疲力尽的梦。”

“哦,好啦,没什么关系,因为做梦有时也和别的事一样怪累人的。不过这是个引人入胜的梦——你给我都说说吧,吉姆。”

于是吉姆就说了起来,他把整个事情都说了一遍,照实在情形说的,只不过有些添油加醋罢了。然后他说他要着手“解释”一下这个梦,因为这个梦是个警告。他说第一个沙洲是个想给我行点方便的好人,可是急流却是个要把我们从他那边拖开的小人。喊叫声就是指我们要经常听到的警告,如果我们不加倍努力把警告的意思弄清楚的话,它们就非但不能替我们消灾解难,反而会给我们招灾惹祸。后来那许许多多的沙洲是指我们要遇上好争好斗的人和形形色色的卑鄙小人给我们惹的麻烦,但是如果我们只要不管别人的闲事,不跟人家顶嘴,不惹他们生气,我们就能逢凶化吉,从大雾里逃出来,回到那通畅的大河里,这条大河就是指那些不买卖黑奴的自由州,往后也就不会有什么灾难了。

我上了木排不久,天上的云就开始变黑了,但是这会儿乌云又散开了。

“哦,好啦,你的解释好极了,就目前的情况而言,吉姆,”我说,“但是这些玩意儿又指的是什么呢?”

我说的是木排上的树叶和乱七八糟的东西,还有那支撞断了的桨。现在你可以看得再分明不过了。

吉姆看看那一堆烂玩意,然后看看我,再回头看看那些东西。他把那个梦给牢牢地固定在脑子里了,仿佛他一时间没法摆脱掉,难以回想起实实在在发生过的事情。但是等他完全转过弯来之后,他就拿双眼看定了我,一点儿笑意也没有地说:

“这些东西指的是什么?我来告诉你吧。我拼命地划木排,大声地喊你,简直就要累死,要睡觉的时候,我的心都快碎了,因为你不见了,而且就连我自己和木排要出什么岔子也懒得去管,就那么睡了。后来我一醒过来,看见你平平安安、丝毫未损地回来了,我的眼泪都要出来了,我真恨不得跪下来亲吻你的脚,我真是由衷地感谢。可是你却老想扯个弥天大谎来拿老吉姆耍着玩。这一大堆东西都是废物;废物就是那些往朋友脸上抹黑,叫朋友丢脸的东西。”

说完他就慢慢站起身来,走到小窝棚跟前,什么话也没再说,就那么走了进去。但这就足够我受的啦。我这下真觉得自己太缺德,恨不得亲亲他的脚,让他把那番话收回去。

足足过了有十五分钟,我才鼓起勇气来去向一个黑奴低头认错——我确实认过错了,而且后来我也不曾为此后悔过。我再也不会对他使什么坏心眼了,要是我早知道这会使他如此伤心,我连那一回也不会跟他胡闹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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