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谈自己的画

去秋语堂先生来信,嘱我写一篇《谈漫画》。我答允他定写,然而只管不写。为什么答允写呢?因为我是老描“漫画”的人,约十年前曾经自称我的画集为“子恺漫画”,在开明书店出版。近年来又不断地把“漫画”在各杂志和报纸上发表,惹起几位读者的评议。还有几位出版家,惯把“子恺漫画”四个字在广告中连写起来,把我的名字用作一种画的形容词;有时还把我夹在两个别的形容词中间,写作“色彩子恺新年漫画”(见开明书店本年一月号《中学生》广告)。这样,我和“漫画”的关系就好像很深。近年我被各杂志催稿,随便什么都谈,而独于这关系好像很深的“漫画”不谈,自己觉得没理由,而且也不愿意,所以我就答允他一定写稿。为什么又只管不写呢?因为我对于“漫画”这个名词的定义,实在没有弄清楚:说它是讽刺的画,不尽然;说它是速写画,又不尽然;说它是黑和白的画,有色彩的也未始不可称为“漫画”;说它是小幅的画,小幅的不一定都是“漫画”。……原来我的画称为漫画,不是我自己作主的,十年前我初描这种画的时候,《文学周报》编辑部的朋友们说要拿我的“漫画”去在该报发表。从此我才知我的画可以称为“漫画”,画集出版时我就遵用这名称,定名为“子恺漫画”。这好比我的先生(从前浙江第一师范的国文教师单不厂先生,现在已经逝世了。)根据了我的单名“仁”而给我取号为“子恺”,我就一直遵用到今。我的朋友们或者也是有所根据而称我的画为“漫画”的,我就信受奉行了。但究竟我的画为什么称为“漫画”?可否称为“漫画”?自己一向不曾确知。自己的画的性状还不知道,怎么能够普遍地谈论一般的漫画呢?所以我答允了写稿之后,踌躇满胸,只管不写。

最近语堂先生又来信,要我履行前约,说不妨谈我自己的画。这好比大考时先生体恤学生抱佛脚之苦,特把题目范围缩小。现在我不可不缴卷了,就带着眼病写这篇稿子。

把日常生活的感兴用“漫画”描写出来——换言之,把日常所见的可惊可喜可悲可哂之相,就用写字的毛笔草草地图写出├础—听人拿去印刷了给大家看,这事在我约有了十年的历史,仿佛是一种习惯了。中国人崇尚“不求人知”,西洋人也有“What’s in your heart let no one know”英文,意即:你心里想的,别让人知道。的话。我正同他们相反,专门画给人家看,自己却从未仔细回顾已发表的自己的画。偶然在别人处看到自己的画册,或者在报纸、杂志中翻到自己的插画,也好比在路旁的商店的样子窗中的大镜子里照见自己的面影,往往一瞥就走,不愿意细看。这是什么心理?很难自知。勉强平心静气观察自己,大概是为了太稔熟,太关切,表面上反而变疏远了的原故。中国人见了朋友或相识者都打招呼,表示互相亲爱;但见了自己的妻子,反而板起脸不搭白搭白,搭腔。,表示疏远的样子。我的不欢喜仔细回顾自己的画,大约也是出于这种奇妙的心理的吧?

但现在要我写这个题目,我非仔细回顾自己的画不可了。我找集从前出版的《子恺漫画》、《子恺画集》等书来从头翻阅,又把近年来在各杂志和报纸上发表的画的副稿来逐幅细看,想看出自己的画的性状来,作为本题的材料。结果大失所望。我全然没有看到关于画的事,只是因了这一次的检阅,而把自己过去十年间的生活与心情切实地回味了一遍,心中起了一种不可名状的感慨,竟把画的一事完全忘却了。

因此我终于不能谈自己的画。一定要谈,我只能在这里谈谈自己的生活和心情的一面,拿来代替谈自己的画吧。

约十年前,我家住在上海。住的地方迁了好几处,但总无非是一楼一底的“弄堂房子”,至多添了一间过街楼。现在回想起来,上海这地方真是十分奇妙:看似那么忙乱的,住在那里却非常安闲,家庭这小天地可与忙乱的环境判然地隔离,而安闲地独立。我们住在乡间,邻人总是熟识的,有的比亲戚更亲切;白天门总是开着的,不断地有人进进出出;有了些事总是大家传说的,风俗习惯总是大家共通的。住在上海完全不然。邻人大都不相识,门镇日严扃着,别家死了人与你全不相干。故住在乡间看似安闲,其实非常忙乱;反之,住在上海看似忙乱,其实非常安闲。关了前门,锁了后门,便成一个自由独立的小天地。在这里面由你选取甚样风俗习惯的生活:宁波人尽管度宁波俗的生活,广东人尽管度广东俗的生活。我们是浙江石门湾人,住在上海也只管说石门湾的土白,吃石门湾式的饭菜,度石门湾式的生活;却与石门湾相去数百里。现在回想,这真是一种奇妙的生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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