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谈梅兰芳

我只看过一次梅兰芳。约十年前,在上海,不记在何舞台,不记所看何戏,但记得坐的位置很远,差不多在最后一排的边上。因为看客很挤,不容易买得戏票。这位置还是我的朋友托熟人想办法得来的。

记得等了好久,打了许多呵欠,舞台上电灯忽然加亮。台下一阵喝彩,台上走出一个衣服鲜丽得耀目的花旦来,台下又是一阵喝彩。但我望去只见大体,连面貌都看不大清楚。故我只觉得同别的花旦差不多,不过衣服鲜丽,台上电灯加亮而已。台下嘈杂得很,有喝彩声,谈话声,脚步声,以及争座位的相骂声。唱戏声不大听得清楚。即使听得清楚,我那时也听不懂,因为我是不大欢喜看戏的。此来半为友人所拉,半为好奇,想一见这大名鼎鼎的“伶界大王”。

事后我想:我坐在远处,看不清楚梅兰芳的姿态,也好。因为男扮女的花旦,以前曾经给我一个不快的印象,看清楚了恐怕反而没趣。为的是有一次,我到乡下亲戚家作客,适值村上要做夜戏,戏台已经搭好,班子船已停在河埠上。亲戚家就留我过夜,看了戏才去。下午,我同了我的亲戚到河边闲步,看见一个穿竹布竹布,在作者家乡指一种纱细而很挺的薄布,多为淡蓝色。大衫而束腰的中年男子,嘴里咬着一支带长甘蔗带长甘蔗,作者家乡话,指不切断的原株甘蔗。,从班子船中走上岸来。亲戚指着他对我说,这是花旦。后来我正在庙后登坑,看见一个人手里拿着旱烟筒,头颈下挂着辫子,走进来,也解开裤子,蹲在坑上。其人就是那花旦。这样地见了两次,晚上我立在台前最近最正的位置里看他做花旦戏,觉得异常难看,甚至使人难堪。从此男扮女的花旦给了我一个不快的印象。但梅兰芳,听说与众不同,可惜我没有看清楚。但幸而没有看清楚,使我最近得安心地怀着了好感而在蓄音机〔唱机〕上听他的青衣唱片。

前年我买了一架蓄音机。交响乐、朔拿大〔奏鸣曲〕的片子,价钱太贵,不能多买;即使能多买,上海的乐器店里也不能多供应——他们所有的大多数是上海的外国商人所爱听的跳舞音乐片子。于是我就到高亭、胜利等公司去选购中国人制的唱片。苏滩,本滩,绍兴调,宁波调,滑稽小调,歌曲等都不合我的胃口。还有许多调子我听不懂,昆剧片子很少。可听而易购的,还是平剧〔京剧〕的片子。我就向这门里选购唱片。不知何故,最初选了七八张梅兰芳的青衣唱片。乡居寂寥,每晚开开唱片,邻里的人聚拢来听,借此共话桑麻。听惯了梅氏的唱片,第二批再买他的,第三批再买他的,……我的蓄音机自然地变成了专唱梅兰芳片子的蓄音机。而且所唱的大多数是男扮女的花旦戏。因此,青衣的唱腔给我听得相当地稔熟。

平剧的音乐的价值,青衣唱腔的音乐的价值,当作别论,不是现在所要说的。现在所要说的,是青衣唱腔给我的一种感想。而且这感想也不限于梅兰芳的青衣。我觉得平剧中的青衣的唱腔,富有女人气。不必理解唱词,但一听腔调,脑际就会浮出一个女子的姿态来,这是西洋音乐上所没有的情形。老生,大面的唱腔,固然也可说富有男人气,但他们的唱腔都不及青衣的委婉曲折。青衣的唱腔,可谓“女相十足”。我每次听到,觉得用日本语中onnarashii〔有女人风度的〕一语来形容它,最为适切。在事实上,从古以来,女子决没有用唱代话,而且唱得这样委婉曲折的。然而女子的寻常语调中,确有这么委婉曲折的音乐的动机潜伏着。换言之,青衣唱腔的音乐,是以自来女子的寻常语调为原素,扩张,放大,变本加厉而作成的。这使我联想起中国的仕女画。雪白而平而大的脸孔,细眉细眼,樱桃口,削肩,细腰,纤指,玉腕,长裙,飘带,……世间哪里有这样畸形的女人?然而“女相十足”,onnarashii,使人一见就能辨识其为“女”,而且联想起“女”的种种相,甚至种种性格。为了这也是以自来女子的寻常姿态为原素,扩张,放大,变本加厉而作成的缘故。这也是西洋绘画上所没有的情形。可见以前的音乐、绘画,在东西洋各自成一格调。

言归本题。上面所说的“女相十足”,固然不限于梅兰芳的青衣,一切青衣的唱腔,都是具有这特色的。不过梅氏倘真是“伶界大王”,则他所唱的青衣应是代表的,即我的唱片没有选错,即上面的话不妨说是为梅氏说的。四十多岁的男子,怎么唱得出这样“女相十足”的腔调?我觉得有些儿惊异。在现代,为什么花旦还是由男子担任,我又觉得有些儿疑问。难道“当女子”这件事,也同“缝纫”和“中馈”一样,闲常由女子司理,出客出客,意即在正式场合。必须烦成衣和厨夫等男子担任的吗?

廿四〔1935〕年十月五日石门湾。《宇宙风》第1卷第4期(1935年11月1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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