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过眼烟云且等闲

丰子恺有一幅漫画:四周是苍岩悬壁的群山峻岭,近景的峭壁下挑出一角飞檐,一个人正凭栏品茶,有一朵小白云正停在远山交错的空隙里。这幅漫画取名《青山个个伸头看,看我庵中吃苦茶》。在苍灵山群间,拥得一襟山岚,那白云不知是否山中人家的炊烟,天地有情,皆来伴我吃盏苦茶。山与人两两相忘,正所谓“无我之境”。

丰子恺的散文恰似他手中的那盏清茶,入口时有微薄的苦涩,不经意中吞下去了,慢慢地便生出淡淡的甘香,那甘香在唇齿之间久久地萦绕,散去而不察。清茶般的散文,初尝的不至欲昏欲睡,慢品的亦不会麻木,这清茶只因它是中国的茶,而这散文亦只因是中国的散文。

丰子恺笔下的散文似乎特别难写,难在好像篇篇都在反复诉说着类似的事物,细看却又篇篇皆有灵性,散文是比小说更见得作者的性情与修养。丰子恺多才多艺,绘画、木刻、音乐、翻译、作文,样样来得,而尤以绘画和作文最见其功力和境界。

叶圣陶曾言:“子恺兄的散文的风格跟他的漫画十分相似,或者竟可以说是同一的事物,只是表现的方式不同罢了,散文利用语言文字,漫画利用线条色彩。子恺兄的漫画在技巧上自有他的特色,而最大的特色我以为还在于选择题材。我曾经用诗家惯说的两句话评他的漫画,就是‘出人意外,入人意中’。‘出人意外’是说他漫画的题材大多是别人没有画过的,因而给人一种新鲜的感受;‘入人意中’是说这些题材不论从古人的诗词中或者从现实生活中取来,几乎都是大家感受过的,因而使人感到亲切。这两句话用来评子恺兄的散文,我认为同样合适。读他的散文真像跟他谈心一个样,其中有些话简直分不清是他在说还是我在说。像这样读者和作者融合为一体的境界,我想不光是我一个人,凡是细心的读者都能体会到的。”

无论绘画抑或散文,我们始终可以听到有两颗赤诚之心生生跳动不息,那便是童心与佛心。丰子恺写的是童心,画的是童心,本的是佛心,行的是佛心,胸中跳动的是连一层纱布都不包的赤裸裸的至诚至性之心。近世的中国多灾多难,各种人物招摇过市,丰子恺终生守护着他的童心与佛心,与世无争安之若素,只在诸种艺术领域安身立命,在各个艺术门类中将其儿童至上的世界观和文学艺术观一以贯之。刘再复称丰子恺作“20世纪中国的童心”:“20世纪的中国和世界充满争斗与仇恨,他却与世无争;20世纪的中国政治煽动仇恨,他却无所不爱;20世纪的中国被权力和金钱弄得很脏,他的心却纯洁无瑕。这是一个奇迹,一个柔和、脆弱、美丽的奇迹,一个没有咆哮、没有风烟、没有喧嚣的奇迹。”

丰子恺生平散文创作颇丰,除人人熟知的《缘缘堂随笔》系列之外,尚有建国前出版的《子恺小品集》、《随笔二十篇》、《车厢社会》、《子恺近作散文集》等文集,大多由上海开明书店出版。而“缘缘堂”一名的来由,本书所选《告缘缘堂在天之灵》有详细说明,这座由丰子恺亲自绘图设计的一所中国式建筑,高大、轩敞、明爽,具有朴素深沉之美。在这里,丰氏全家度过了五个寒暑。对丰子恺来说,无论在生活上或创作上,这都可说是黄金时代。大部分时间用于作画或写文章,晚上照例饮酒吟诗。

丰子恺的散文大抵多取材平常生活,并无太多微言大义可言,但似乎惟其如此,反叫我们看清人世沧桑的点滴流洗,遥想山河岁月,追忆似水年华,一股莫明来处的亲切油然而生。丰子恺的散文往往亲切而幽默,悠闲简单恰似家常闲谈,听的人认真亦可,随意亦可,端坐亦可,旁顾亦可。然而家国恨、民族梦,作者何曾一日忘怀过,惟其求诸文字之中,确实有别于现代文学史那“感时忧国、涕泪飘零”一脉。论其文风似靠近梁实秋、废名、沈从文、林海音诸人,更见特出的是平实、童趣、慈悲与关怀。

马一浮先生的一副对联“藏胸丘壑知无尽,过眼烟云且等闲”,丰子恺一生对其情有独钟,一直被他挂在重庆“沙坪小屋”的墙上。这好比苏轼《定风波》的境界,一蓑烟雨,一任平生,以童心、佛心关照世间的丰子恺,阅遍沧桑,感慨良多,文章所透露的惟“平常”二字而已。等到回首向来萧瑟处,正是“归去,也无风雨也无晴”。不禁又想到丰子恺的另一幅漫画,题名“白云无事常来往,莫怪山人不送迎”,也是一位老者独坐于山间草舍,白云自来自去,老者自斟自饮,两两相忘,正是自然即道的境界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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