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某城纪事

“进去了么?”

菊生不待父亲坐下,看定父亲略感劳顿的灰色脸,就这样问;声音是压得很低的,仿佛只在喉间转气罢了。

父亲听说,本能似地向左右望,看有没有什么靠不住的耳朵。结果是没有,才闭了闭他那近视眼,右手从衣襟一重一重探进去,掏出两罐美丽牌卷烟来。含有鄙薄意味的笑浮现在他栽着十余茎短髭的唇边了。

“都是些饭桶!我带了四罐,你看,都没有印花票;他们查得出来么?”菊生看父亲继续掏出两罐卷烟摆在桌子上,几乎有点儿悠然的样子,再耐不住了,又问:

“爹爹,这回到上海,进去了没有?”

“忙什么?”

自然是呵斥,但声音里掩不过那种所谓“舐犊之爱”的情调,同时抬起眼光瞅着虽不壮健却比自己高过半个头的儿子,说:

“进去了;你我两个都进去了。”

嘴里这样说,心里通过一阵舒适,除了给儿子取亲那一天,这种舒适简直不曾体会过。于是坐下,一只手玩弄那不贴印花票的卷烟罐,享受这种稀有的舒适况味。

“进去了怎么样呢?”

肯定的“进去了”三个字好像一道电流,菊生只感觉一阵震撼;经过这震撼,似乎全身都改变了,怎样改变当然说不清,总之与以前不同了。勉强打比方,有如穿上了一件灿烂的金甲,但也可以说捆上了一条无形的绳索。”不胜重负的倦怠心情随着萌生,所以他急于知道“进去了”的下文。

“现在还没有什么工作。”

父亲说向来生疏的“工作”二字,用特别郑重的声调;自己像这样地使用这个名词,实在是几乎不能相信的得意事。他接上说:

“可是也快了。待军事势力一到这里,我们的工作要忙不过来呢。”

“唔。”

菊生答应得很含糊。他离开学校将近三年,在家里陪夫人,“打五关”消遣;出去吃茶时也偶尔看看流行的小报,小报上的文章都没有讲明白工作是什么的。

父亲又瞥了菊生一眼,意思是“你不明白么?”但并不含有责备的成分。他解释说:

“最重要的工作是宣传。四万万民众大家知道要——那个,那个还不成功么?宣传的工作就是让大家知道。先总理(他仿佛觉得这三个字很不顺口,但一种亲热之感同时油然而生,自己宛然是父母膝下的娇小的孩子了)说行易知难,真是确切不移。可惜没有把那本书带来给你看。其实一点不要紧,莫说搜查,连衣角也没人来碰我一碰。他们胆子小,硬叫我不要带……

“莲轩,你回来了?”

父亲的话被这声音打断了;因为是熟极的声音,他不感觉一毫恐慌,反而略微提高声音,得意地说:

“回来了!昨晚上在那边多耽搁了一会儿,没有赶得上今天七点的早车;车是挤得不堪设想,不准时刻,又开得慢,所以这时候才到。”

“这是第三趟来看你了。”

说着坐下来的是陈莲轩的姊丈周仲篪,一撮浓黑的髭须特别吸引人家的注意,就好像耳目口鼻都是普通而又普通的型式,再没有描写的必要;皮色很白,衬着浓黑的髭须,很明显地给人家白与黑的印象。春寒的傍晚时分,太阳又躲在破棉絮一样的云背后,他的额上却缀着细粒的汗滴。

仲篪把圆顶小帽抬起一点儿,用手巾擦着额上的汗滴,急切地问:

“进去了么?”

“进去了;我们父子两个都进去了。”

“这也好。”

仲篪像沉在水中的人握住了一棵水草一样,虽然命运尚不可知,这消息多少是眼前的一点儿安慰。

“单为我,我真不高兴多麻烦。这样的时世,火车窗洞里爬进爬出,到上海去难道是开心的事么?我都为的菊生啊!他这么大了,不能不给他开一条路。”

菊生听父亲这样说,搔着头皮,懒懒地坐在父亲侧边。

“他们说起我么?”

仲篪来了三趟,就为这一句。

“没有说起。”

“没有说起?”

“不过连带说起一点儿。我几乎填不成表格呢;他们说我是周仲篪的内弟。”

“那一定说周仲篪怎么样怎么样了?”

“是呀。他们说你曾经列名上袁世凯的劝进表;说你平时靠省议员的旧头衔,包揽词讼,把持地方;是十二分合格的土豪劣绅。”

“土豪劣绅……”

仲篪勉强地笑。

“我就驳他们说,古人罪不及妻孥;难道处在现在的时代,干那样的事业,只因姊丈是土豪劣绅,就不容参加么?”

“他们又怎么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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